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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申宁:由聂绀弩的死所想到的

  

  近日,再次读到章诒和的文章,依然如清风扑面,但却怎么也轻松不起来。文章说的是,当年将聂绀弩送进监狱的人,那些可耻的告密者,竟然都是聂的好友,其中有一些人也是我多年的敬仰者,如戴浩、向思赓、吴祖光、陈迩冬、钟敬文、黄苗子、王次青等。他们或是被迫写交代材料,或是“积极主动配合公安机关”,而且这些告密材料被一级级报上去,最后,罗瑞卿批示:“这个姓聂的王八蛋!在适当时候给他一点厉害尝尝。” 聂绀弩就这样,被送进了监狱,并且因最终不能理解这一切而离开了这个世界。

  聂绀弩的死是平静的,没有引起什么震动,但是在他死后多年后解禁的刑事档案,却将他的一切告知了世人:送走这位诗人的,不是无产阶级专政的机关,而是聂的好友至交。用章诒和的话说:“是他的一些朋友一笔一划地把他‘写’进去的。”文读至此,后背发凉,世人世风是多么的可怕!又有谁能想像得到呢!

  其实,告密者自古有之,也是人人都痛恨的,可为什么人们又要去做呢?当年做时“积极主动”,聂绀弩去世后,出卖他的人也写过怀念文章,“那里面没有一点歉意!”(章诒和语)。这难道是人心的不测吗?难道告密者就没有想过,终有一天这一切会大白于天下吗?到那时你将何以为人?想来,告密者当时为了尽忠报效,已经顾不了那许多了。章诒和对此的解释是:“人在阴影中呆久了,便成了阴影的一部分,有些东西靠生命和时间,是无法带走和冲洗干净的。即使抹去了,想必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以另一种形式与我们不期而遇。”

  人有秘密、有隐私是极为正常的,原是不愿说与人听,但对亲朋挚友,袒露胸襟,流露一二,表达的是对好友的信任。告密者所伤害的,并非是那些内容有何惊世骇俗之处,而是将友朋之间的那种信任和真情戕害殆尽。被告密会使你有一种被欺骗、被愚弄的感觉,那感觉会深深地刺痛你的心,使人变得麻木冷酷,再也不相信任何人。它会使一个正常人阳光般敞开的心灵永久地关闭,因此给这个社会造成太多的隔膜。所以,告密是人最为不耻的行径,它的卑鄙远远超过偷盗与抢劫。

  文人,原本是志趣高远者,是“为天地立心”之人,怎能做如此蝇营狗苟之举呢?余每思及此,苦不能解,诗人聂绀弩也正是由于不能解而弃世。章诒和将此归于人心之难测,并不能从根本上说明此事。其实告密之所以风行,一是统治者提倡,二是奴仆们尽忠。前者营造了客观环境,后者提供了主观动机。几千年的专制统治造就了这种奴性的国民心态,只要有尽忠的机会,人皆趋之。当然,在这趋之的背后,是统治者的倡导和奴仆们相关利益的获取。于是,人心在这种倡导和获取中被彻底扭曲了。

  封建统治的根基是等级制,专制的实施也靠等级制。任何一个社会,只要建有这种森严的等级,不管它以什么形式出现,就一定会产生为维护这个等级的意识形态,而在这种意识形态中,效忠便是其中的最为重要内容。范仲淹说:“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这种“忧”便是一种潜入心底的效忠,是由下而上的尽忠。由此可知,是等级分出了尊卑,由尊卑产生了尽忠。人们由效忠的思路中走出,个人的儿女情怀和亲朋挚友的情感份量便无足道了。由是,告密之所以会被人们所接受,并且欣然为之,便可以理解了。因为这一切已经变成道义之举了,既然为道义之举,何来歉意之说呢?由是可知,章诒和事后的人心追究似无必要,也不可能有下文。

  在等级的社会中,每一个骂别人“王八蛋”的人,最终有一天也会沦为“王八蛋”的。这种体会,只有在绝望跳楼以后,才会于悲惨之中凄冷地感受到。要是人们不想永远活在地狱中,恐怕只能由这种人心的追索中超拔出来,走向对制度与理念的根本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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