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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瑞来:孟子字辨

   孟轲之字本无传

   古人生而命名,冠而署字。那么,亚圣孟轲,其字为何?检视之下,居然颇为歧异,没有定说。有云“子舆”者,有云“子车”者,还有云“子居”者。

   孟子只留下轲之名,而字则失传。最早为《孟子》作注的东汉赵岐,在《孟子题辞》中明言:“名轲,字则未闻也。”

   关于孟子的字为何会失传,魏晋时人所撰之《徐干中论序》有一个有意思的解释:“荀卿子、孟轲怀亚圣之才,著一家之法,继明圣人之业,皆以姓名自书,犹至于今厥字不传。原思其故,皆由战国之世乐贤者寡,同时之人不早记录。”这段话讲述了两个原因。一是荀子和孟子都自书以名,二是当时的人没有及时记载下他们的字,所以才为后世所不详。

   研究儒学,号称“亚圣”的孟子之字却无定说,既是一种尴尬,也是一种遗憾。有鉴于此,不揣谫陋,考述如下。

  

   魏晋以降出三说

   不过,孟子的字居然竟在魏晋时期出现了。北宋时编纂的《太平御览》卷三百六十三引王肃的《圣证论》云:

   学者不知孟轲字。按,子思书及《孔丛子》有孟子居,即是轲也。轲少居坎轲,故名轲,字子居也。

   同为魏晋时期的傅玄亦云:

   昔仲尼既没,仲弓之徒追论夫子之言,谓之《论语》。其后邹之君子孟子舆拟其体,著七篇,谓之《孟子》。

   傅玄之言见于四库馆臣辑自《永乐大典》和《文选注》的《傅子》。

   孟子之字,在魏晋时期出现了上述的两个版本。

   降至唐代,颜师古在注《汉书》时,于《艺文志》“孟子十一篇”之下云:

   名轲,邹人,子思弟子,有列传。师古曰:《圣证论》云轲字子车,而此志无字,未详其所得。

   加上颜师古转引《圣证论》的“子车”,魏晋以来流传的孟子之字就有了这三种。后来人莫衷一是,以致孟子之字未有定说。

   “此志无字,未详其所得”,颜师古在转引《圣证论》的“子车”时,表示了疑惑。不过,颜师古在注释汉代史游的《急就篇》时,在卷二“葛轗轲”又云:

   夏时诸侯有葛伯者,为汤所征,遂失其国,因称葛氏。又春秋时亦有葛,嬴姓之国也,其后亦为葛氏。轗轲言坎壈不平也,盖欲效孟子名轲,字子居耳。

   作为同一个人,颜师古注释不同的书,记载孟子之字竟然不同。《汉书•艺文志》注引《圣证论》作“子车”,与后来《太平御览》所引“子居”不同。因此,后人又在《急就篇》这段注释之下加上一句校语“居一作车”,来弥合抵牾。

   除了颜师古,唐人多从傅玄之说作“子舆”。如张守节《史记正义》卷七四于《孟子荀卿列传》“孟轲。邹人也”之下即云:“轲字子舆,为齐卿。”陆德明《经典释文》卷十五于“孟子”之下亦云:“《孟子》书名,姓孟,名轲,字子舆,鄹邑人,与齐宣王同时人,著此书。”并且在《春秋左传音义》中,陆德明也有同样的记载。

  

   孰是孰非有纷纭

   关于孟子之字,魏晋以来出现的三说,则引起了后人的纷纭聚讼。

   北宋陈彭年等编纂之《大宋重修广韵》卷四于“轲”字下采“子居”之说云:“轲,轗轲不遇也。孟子居贫轗轲,故名轲,字子居,又苦哥切。”南宋人毛晃、毛居正父子所撰《增修互注礼部韵略》卷二于“轲”字下又采《广韵》之说增益之云:“轲,车接轴,又孟子名。又哿个二韵。按《史记》,孟子名轲,字子舆,是取轲轴之义,当从平声。《广韵》个韵内注云,孟子居贫轗轲,故名轲,字子居,则又音去声。今两存之。”其实《史记》并无孟子之字的记载,仅见于前述唐人张守节《史记正义》。《增修互注礼部韵略》的这一错误为后来的多种韵书所沿袭。

   较早对世传孟子之字产生怀疑的是南宋的博学之士王应麟,他在《困学纪闻》卷八指出:

   孟子字未闻,《孔丛子》云子车,注一作子居。居贫坎轲,故名轲,字子居,亦称字子舆。疑皆傅会。

   清人焦循支持王应麟的说法,他在《孟子正义》的《孟子题辞》部分指出:“按王肃、傅玄生赵氏后,赵氏所不知,肃何由知之?《孔丛》伪书,不足证也。王氏疑其傅会,是矣。”

   不过,同为清人的梁玉绳则表示了不同意见。他在《史记志疑》卷二十九指出:“魏、晋以来始传孟子之字,故《正义》著之,虽未详其所得,要非无据,可补《史》遗,王氏以为傅会,非也。”

  

   “车”“居”“舆”之歧异辨

   即便是后出,孟子之字为何又会有“子车”、“子居”、“子舆”之异呢?对此,明人方以智在《通雅》卷二十指出:

   孟轲,字子舆,又字子居,见《汉书》并《孔丛子》,又《圣证论》字子居。曾参字子舆,参当音参乘之骖,今读为森。子居或是车讹,车因舆讹。

   同样认识,梁玉绳也在《史记志疑》卷二十九中说:

   古“车”“舆”通用,如秦三良子车氏,《史》于《秦纪》、《赵世家》、《扁鹊传》并作“子舆”可验。惟“居”字恐以音同而讹。颜师古《急就篇》注“孟子字子居”,《广韵》去声“轲”字注云“孟子居贫轗轲,故名轲,字子居”,疑非。

   综合上述明清两位学者的见解,方以智先是指出了“子居或是车讹”,梁玉绳则进一步指出了“居”、“车”乃系“音同而讹”。同时,梁玉绳还以文献中具体用例指出古代“车”、“舆”通用的事实。还捎带指出《广韵》所云“孟子居贫轗轲,故名轲,字子居”之不确。 的确,《广韵》所释过于牵强附会。“轲”指轴用两木接续的车。《说文解字》车部云:“轲,接轴车也。”从名与字呼应关系上看,“轲”与“车”或“舆”都有辞义上的关联,而与“居”则缺乏关联。

   按照方以智的解释,孟子之字的“子车”、“子居”、“子舆”之异皆有因果关系。“居”由 “车”误,“车”由“舆”误。以讹传讹的顺序是:“舆”→“车”→“居”。根据这样的认识,可以明确得出的结论是,孟子之字当作“子舆”。

   孟子之字歧异的解决,其实是运用了校勘学的方法。以音讹证“居”、“车”,以通假证“车”、“舆”。校勘学应用于历史研究,有时或可解决大问题。

  

   馀话

   孟子之字,当时失传,后世纷出,颇为歧异。学者见解,莫衷一是。后出的孟子之字虽均无确证着实,但按梁玉绳所言,“虽未详其所得,要非无据”。就是说,并非空穴来风,当有所本。我们今天的研究者也似应遵循法律上“疑罪从无”的原则,汲取古人见解中的合理成分,来确定儒学亚圣孟子之字。从如此认识出发,窃以为当将孟轲之字确定为通行之“子舆”。

   除了以校勘学方法加以确定,对于孟子之名与字从车,尚可略加试探。相传孟子是鲁国贵族孟孙氏的后裔,幼年丧父,家庭贫困。孟轲字子舆之命名署字,或许孟子的父母、甚至是孟子本人出自“行有车”这样光大门楣的期待,因而名与字皆从车。

   瑞来孤陋,关于孟子之字的歧异,多见载籍,而今人之研究考证则鲜见,仅郭沂先生刊于《中国哲学史》2002年第3期之《孟子车非孟子说——思孟关系考实》略有涉及,且非专论。而多数研究者则对孟子之字退避三舍,如金良年先生之《孟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就完全回避提及。有鉴于此,聊为小考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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