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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朴民:迂得可爱:董仲舒装神

   文章原载于《叩问历史》,广西人民出版社

   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怎么也闹不明白:2000多年前的汉代儒生难道神经都有毛病,否则为何个个像犯毒瘾似的,发热昏,说胡话,做妖道,扮巫师,装神弄鬼,占卜算命,而且乐此不疲,甚至于掉了脑袋,灭了九族,犹不觉悟。像夏侯始昌、京房、眭孟、夏侯胜、翼奉、李寻、田终术之流患病打摆子也就算了,要命的是连刘向、班固、郑玄、何休这一类大学者同样凑这个热闹,这样一来,汉代思想界真的变成一片光怪陆离,乌烟瘴气,没得治了!

   造成这个局面,汉代第一号儒学大师董仲舒恐怕难辞其咎。史称他“始推阴阳,为儒者宗”,(《汉书·五行志上》)一个“始”字,道出他在玩弄“阴阳五行”,装神弄鬼方面的“开创之功”。“为儒家者宗”,则表明后来的儒生对他亦步亦趋,像得流感似的,一样发热昏,讲胡话。何休“阴阳算术、河洛谶纬”“莫不成诵”,又擅长“风角、七分”,在自己的代表性著作《春秋公羊传解诂》之中侈谈“二类”(人事与灾异);郑玄做梦,梦见孔子告诉自己“起,起,今年岁在辰(龙),来年岁在(蛇)。”(按,汉儒迷信的说法是“岁至龙蛇贤人嗟”,是大凶之象)故郑玄醒来“以谶合之,知命当终”,于是不吃不喝,躺在床上静静等死,就是例证。

   当然,董仲舒作为汉儒中间的“大哥大”,他装神弄鬼也有独到之处。其中最擅长的大约就是呼风唤雨。农业社会,靠天吃饭,雨水是耕作物的命脉,久旱不雨,便颗粒无收,是要饿死人的,故自上古以来,遇旱求雨,始终是一项重要的祭天仪式,也是众多巫史神祝混饭吃的主要手段。董仲舒明白风调雨顺对社会生活的意义,所以举纲挈领,紧紧抓根本,装神弄鬼也先从“求雨”入手。

   向汉武帝上了“天人三策”后,汉武帝秉行自己对儒家思想大师“不可不用,又不可大用”的基本用人原则,赏给董仲舒一个“江部相”的官职,就是让他离开权力枢要中心,到江都侯国去当国相,在相对次要的岗位上替朝廷效劳做鹰犬。一朝权在手,就把令来行,董仲舒终于有机会把自己的“求雨”能耐付诸实行了。于是便在江都这块地盘上一试身手:“以《春秋》灾异之变推阴阳所以错行,故求雨闭诸阳,纵诸阴。其止雨反是。”(《汉书·董仲舒传》)似乎还蛮有效果的,“行之一国,未尝不得所欲”(同上)。董仲舒因此而捞足名声,成为众多儒生艳羡的对象。他自己也沾沾自喜,到处宣传自己装神弄鬼,“求雨”成功的经验:“言雩祭可以应天,土龙可以致雨。”

   不过,董仲舒不会以“求雨”为自己装神的终极目标。作为汉儒的领袖,其志固不在小,他的根本目的,是要拿“求雨”成功为招牌,证明自己“天人合一”理论的应验性。而提倡“天人合一”的宗旨,又是为了参与政治,对当时的社会政治生活施加自己的影响。

   董仲舒想施加的“影响”,说白了,就是企图在“天人关系”中树立“天”的最高权威。以“天”的名义,将儒家所提倡的道德伦理原则,置放在皇帝的权力之上,借此来约束皇帝的所作所为,即拿神权限制君权。所谓的“郊重于宗庙,天尊于人”(《春秋繁露·郊祀对》),这就是董仲舒的主张,也是他千辛万苦装神弄鬼背后的台词。

   “权力导致腐败,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所以建立权力制衡机制,始终是怀有使命感、责任心的思想家所倾心关注的命题。古人同样有这类意识,无非是表述的方式不同而已。欧洲中世纪社会情况似乎好办一些,因为那里有教会,能与世俗的王权相颉颃,形成互相辅助、互相制约的双头政治格局。顾准指出:“中世纪的基督教会,又是世俗政治权威以外的另一个政治权威……这一点,对于欧洲政治之不能流为绝对专制主义,对于维护一定程度的学术自由,对于议会制度的逐渐发达,甚至对于革命运动中敢于砍掉国王的头,都是有影响的。因为两头政治下最底层的人也许确实捞不到什么好处,体面的人却可以靠这抵挡那,可以钻空子,不致于像中国那样获罪于君,无所逃也。只好延颈就戮。”(《顾准文集》第250、251页)真可谓一针见血。

   可古代中国就没有这么幸运了。自皇帝制度确立之后,高度专制便两千多年不复动摇,“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由君主“独制四海之内”,这意味着皇帝拥有绝对不受限制的权力,想砍人的脑袋就砍,想玩女人就玩,想搞多少财宝就搞,“惟辟作福,惟辟作威”(《尚书·洪范》),真的是随心所欲、杀人越货没商量!“民一于君”,“臣下闭口,左右结舌”(《慎子·佚文》)。若是这个皇帝还有半点人性,老百姓尚能苟延残喘;要是一旦摊上像桀、纣这类头上生疮、脚下流脓的“天子”,那老百姓(包括朝廷大臣、王公贵族)就只好自认倒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庄子·人间世》),乖乖等着人家来砍你的脑壳吧!

   头脑清醒的思想家看到了这种绝对专制皇权的弊端,于是想着法儿试着给它套上一件紧身衣。人力是不成了,只好就助于老天,所以墨子说“天志”,把人事的最后判决权交到“天”的手中:“天子为善,天能赏之;天子为暴,天能罚之。”(《墨子·天志》)天下非一从之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所以虽贵为天子,亦不能为所欲为,只有“循天之道”,才方能在金銮殿上坐下去,否则,大事不妙,等着让别人来“革命”吧!

   董仲舒更加干脆,直截了当把“天”和皇帝的关系定位为“父”与“子”的关系。让“天”来管“人”,用神权来限制君权。照他的见解,天子对广大民众来讲,固然是最高的统治者,但是在老天爷跟前,他仍是儿子,必须像儿子对待父亲一般,以孝道“事天”,“受命之君,天意之所与也。故号为天子者,宜事天如父,事天以孝道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

   倘若做天子的违反了“天”的意志,不恭行做儿子的“孝道”,那就是逆伦,他就要被“天”(父亲)剥夺财产继承权,天子的宝座也就百分之百坐不成了,“天子不能奉天之命,则废而称公,王者之后是也”(《春秋繁露·顺命》)。从这个意义上,萤仲舒如同他的前辈孟夫子一样,也鼓吹以有道伐无道,肯定商汤灭桀、武王伐纣式的“犯上作乱”合理性。因此,《春秋繁露·尧舜不擅移汤武不专杀》称:“且天之生民,非为王也,而天立王以为民也。故其德足以安乐民者,天予之;其恶足以贼害民者,天夺之……故夏无道殷伐之,殷无道而周伐之,周无道而秦伐之,秦无道而汉伐之,有道伐无道,此天理也,所从来久矣。”

   黑格尔在其《哲学史讲演录》中这么说过:亚里士多德一般地将灵魂区分为理性和非理性的两个方面,但是理性本身并不构成美德,只有在理性和非理性双方的统一中,美德才存在……灵魂的非理性的一面,也是一个环节。这个非理性的一面,当它和理性发生关系并服从理性的命令而行动时,我们称此行为为美德。

   董仲舒装神弄鬼自然滑稽可笑,其行为的理论基础——“天人合一”神学目的论,自然也是非理性的。可是,往深处说,包藏在其深处的政治意图却是现实的、理性的。前者(外壳)服从于后者(内质)的“命令”,这乃是“理性与非理性双方的统一”,是“美德”,是合理。弄清楚了这一点,董仲舒装神的良苦用心,就可以理解;汉儒发热昏,讲胡话,也能够原谅。

   当然,理解不等于赞同;原谅也不等于肯定。因为,董仲舒装神弄鬼,想假神权限制君权,纯粹是异想天开,一厢情愿,根本无法达到目的。皇帝是独夫,但可不是笨伯,他口上自称“天子”,可这只不过是虚应故事,做个姿态给人们看的,其内心里不会真的把自己当作“天”的儿子。说白了,他不至于傻到去相信虚无缥缈的“天意”,改变我行我素的人生哲学。平时可以睁眼闭眼,让董仲舒这些书呆子故说八道,装神弄鬼,以示自己的“开明”;可一旦触犯了心意,冒渎了龙颜,那就要炸响“雷霆之怒”,毫不客气地扬起鞭子,亮出屠刀,对这些饶舌多嘴的书呆子照关照杀不误。

   还是这个董仲舒,终于有一天装神弄鬼走到了尽头。他写了一本《灾异之记》,在里面对辽东高庙之灾说三道四,议短论长,结果让主父偃参上一本,举报他胡言乱语,对朝廷大大不敬。汉武帝大光其火,一道圣旨下来,董仲舒马上被扒去朝服,摘掉官帽,扛了锁链,进了班房,三堂会审,按律量刑,就要问罪开斩。幸亏多人说情,汉武帝这才回心转意,暂且寄下董仲舒颈上的人头。小命虽然保住了,但拿神权限制君权的春梦同样也就做完了。

   人毕竟是怕死的,老子讲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子·第七十四章》),恐怕是喝冷水不怕碜牙的大话,万万作信不得,至少在董仲舒身上是这样。拨云见天,跌跌撞撞出了死牢后,他学乖了不少,知道在鸟笼子里什么是可以说的做的,什么又是千万不能触动的,明白了禁止思想与言行的“红线”究竟划在哪里?“吃一堑,长一智”,从此不再拿性命去同天子的权威开玩笑,“遂不敢复言灾异”(《汉书·董仲舒传》)。装神弄鬼的悲喜剧至此草草收场。

   可敬而又可怜的董仲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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