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国在晋灵公、晋成公统治期间,因内外各种错综复杂的原因,实力明显削弱,国势外强中干,仅拥有中原诸侯霸主的虚名,而并无其实。
在这样的背景下,晋景公姬据于公元前599年登基。他即位之初,就遭遇霉运,在公元前597年的邲地之战中,晋军丢盔弃甲,一败涂地,这样一来,晋国的国力更是江河日下,晋国的形象也是灰头土脸。而此时的楚国,则是在楚庄王的领导之下,强劲崛起,旭日东升,它西联秦国,东北结好于齐、鲁,东南与吴、越结盟,又翦灭诸多小国,拓地开疆至淮、泗地区,进而北上控制陈、蔡,联结曹、卫,制服郑、宋,遂替代了晋国在中原的霸主地位。而晋景公治下的晋国,则完全陷于楚、秦与白狄、赤狄的多重包围之中,战略形势十分被动,殊为不利。
但是,晋景公是一位深富韬略、积极进取的君主。他决不甘心晋文公缔造的煌煌霸业在自己手中彻底垮掉,面对内外交困的战略态势,他发奋图强,致力于重振晋国的雄风。在他的统领下,晋国上下积极谋求复兴,并取得了显著的成就,为重新称霸中原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晋景公重振晋国声威的战略总方针是:巩固内部,发展经济,扩充军备,然后争取与国(盟国、友邦),对敌各个击破,扭转不利的战略形势,进而伺机制服主要对手楚国。这一方针,不但贯彻于晋景公在位期间,而且还延续至晋厉公、晋悼公时代,成为晋国夺回和巩固中原霸权的基本国策。
在齐、晋鞍之战以前,这一战略原则,具体体现为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调整君臣关系,化解内部矛盾,减少各种内耗,力求戮力同心。晋国在同楚国争夺中原霸权的斗争中,绩效有限,此时更是趋于下风,重要的原因之一,是自晋襄公、晋灵公以来,晋国内部卿大夫之间互相倾轧,彼此拆台,纷争不已。君臣之间勾心斗角、关系紧绷,时有冲突,这严重影响了晋国的争霸大业,这一点在邲之战中有突出的反映。这种痛苦的教训,使晋景公和晋国大多数大臣认识到戮力同心,保持团结的重要性。于是就痛省前非,能比较精诚地开展合作。景公本人开明通达,信任诸卿,士会、郤克、栾书、韩厥等人也能做到忠心辅佐,全力以赴,造就了较为良好的政治局面。
第二,韬光养晦,暂时回避与楚国进行正面冲突,积蓄力量,伺机而动。鉴于楚国此时已实际控制中原大局、势力鼎盛的客观现实,晋国君臣采取了避其锋芒、后发制人的策略,不过早地和强劲对手作正面抗衡,以免影响复兴霸权之大业的顺利进行。公元前595年,楚国大举进攻晋国最坚定的盟国宋国,将宋国都城围得水泄不通。次年春,危急中的宋国遣使向晋告急求援,可晋国却以“虽鞭之长,不及马腹;天方授楚,未可与争”为由,拒绝了宋国的请求,致使宋国在绝望中投降楚国。公元前589年,楚国纠集包括秦、齐、鲁、郑、宋等重要国家在内的14个诸侯国在蜀(今山东泰安西)会盟,是为春秋时期参加会盟国家数目最多的一次,其目的当然在于炫耀楚的霸主地位,向晋国“秀肌肉”示威。晋国对此虽然极度愤懑,但仍未作公开的对抗,“是行也,晋辟避楚,畏其众也”。
晋国这一避楚锋芒、静观时变的策略应该说是正确的。因为它虽然带来暂时、局部的损失(如失掉盟国宋国、自己威信受损等等),可是却为安定内部、扩充实力、再次争霸赢得了时间,准备了条件。
同时,晋景公君臣也并不完全放弃对中原局势施加影响力的努力,以牵制楚国的行动。如邲之战之后不久,晋国就对郑国采取了几次教训式的军事行动。公元前595年,晋景公起兵伐郑,“告于诸侯,蒐焉而还”,目的就是“示之以整,使谋而还”,在总体方针对楚的霸权容忍退让的同时,仍适当地对楚国保持一定的压力,使其有所顾忌和收敛。
第三,出兵攻灭赤狄部落,拓展疆土,增强实力,为日后从楚国手中夺回中原霸权积累资本,创造条件。
晋国的北部地区散居着诸多戎狄部族。其中西北面主要是白狄,东北部则有赤狄。它们时常进犯和骚扰晋国,成为其肘腋之患。邲之战后,晋景公在对楚国采取战略守势的同时,集中力量对狄人进行军事打击。根据争霸中原的全盘考虑,晋景公把打击的矛头主要指向东北方向的赤狄部落。
公元前594年,晋景公派遣荀林父统率大军攻灭潞氏之狄(位于今山西长治、潞城一带),杀死潞王鄷舒。次年,晋景公又委任士会率兵攻灭赤甲氏(位今河北邢台东南)及留吁、铎辰(在今山西屯留、黎城一带)等赤狄部族,尽占其地,将晋国的实际控制疆域,大举向东拓展至太行山以东的黄河北岸地区。使晋国成为中原北部西起河西洛水、桃林崤函,跨越黄河,东至邢(今河北邢台)、邺(今河南安阳以北),南括南阳要地的一流强国。不仅卓有成效地解除了来自东北方赤狄的巨大威胁,也大大地增强了晋的综合国力,使得原先多面受敌的不利战略环境有所改观。故有的论者认为:晋景公决策攻伐赤狄,奄有其地,实际上是全面奠定晋国尔后霸业的基础。
第四,分清主次矛盾,把握战略机遇,积极争取与国(盟国、友邦),打破孤立状态,以求转变被动、不利的战略态势,尽早摆脱四面受敌的困窘。
邲之战以后,中原地区绝大多数中小诸侯国均选边站队,承认楚国的霸权,接受楚国的操控,晋国的处境相当孤立、十分落寞。晋自崤之战以来,饱受秦、楚结盟前后夹击自己之痛,深知争取与国、联合对楚的极端重要性,故对此予以高度的重视。
在具体的行动过程中,晋景公将重点置放在对齐国的全力争取上。这是因为:齐国素为东方大国,具有较强的实力,拥有较高的威望,若是能与其为同盟,则一是能对楚国产生很大的震慑力,二是能感召中原地区的其他诸侯,使之重新对晋国产生向心力。所以,从战略全局考虑,齐国应该争取。另外,齐国此虽亦为楚国所争取的对象,双方之间曾通使聘问,关系较为密切,但它毕竟尚未一面倒地依附楚国,仍处于中立的状态,地位比较超脱,只要行动及时,方法恰宜,晋国还是有希望将齐国争取到自己的这一边的。所以,从当时实际情况分析,齐国能够争取。
当然,齐国作为过去的天下霸主,自己又拥有强大的实力,是不会轻易地屈己事人的。所以,这就决定了晋景公争取齐为与国之过程不可能一帆风顺,而必定要费上一番周折。晋景公只有在交替运用军事打击和外交斡旋手段的基础上,才能达到自己的战略目标,这也就是所谓以斗争求得联合、以施压换取协作的必有之义。
公元前592年,晋景公派遣中军副将郤克出使齐国,为建立晋、齐同盟投石问路。可是,一个意外风波的发生,葬送了双方合作的机遇。这就是当齐顷公接见郤克之时,为使其母亲萧同叔子开心,特地将她安排在帷幕后观看这一外交活动场面。郤克腿瘸是个跛子,其随同人员中还有秃头、驼背、独眼者,萧同叔子看到这批奇形怪状的使节进殿,忍俊不禁,和侍者一起,在帷幕背后失声大笑。郤克闻之勃然大怒,认为这是对自己和晋国的极大侮辱,发誓报复。故当即中断使命,返回晋国,请求晋景公发兵伐齐。晋景公从争取齐国的大局考虑,拒绝了郤克的要求。
但齐国嘲弄晋景公使臣的无礼行径,毕竟为两国关系投下了严重的阴影,当事人郤克更是心怀愤懑,必欲报之而后快。鉴于既要积极争取齐国,又要适度地打击齐之骄横的双重目的,晋景公对齐采取了又拉又打的策略。晋国中军帅士会深谙晋景公的真实意图,告老致仕,主动让贤,让强硬派郤克出任中军帅执掌国政。
公元前591年春,晋景公在郤克的怂恿下,以前一年齐顷公未曾亲赴断道之会为借口,联合卫国,发兵攻伐齐国,兵锋直抵阳谷(今山东阳谷附近)。在晋军军事压力下,齐顷公亲赴缯地(在今山东阳谷境内)与晋景公会盟,又遣公子强到晋国做人质。晋景公见齐国有屈服的表示,也不愿过分逼迫对手,免得其迅速倒向晋之宿敌楚国,所以暂时放过齐国,班师回朝。
两年之后,齐顷公认为缯之盟对其推行扩张战略多有不利,限制了齐国对鲁、卫等邻国的军事行动,适值楚国亦于此时遣使与齐通好,于是违背缯之盟转而结楚。同时,齐顷公还发兵攻打鲁国,占领龙邑(在今山东泰安西南),鲁的同盟国卫国出兵驰援,也为齐军所败。
鲁、卫两国知道自己无力同强齐相抗衡,便各派使臣前往晋国,请求晋景公出兵击齐。晋景公鉴于齐背缯地之盟而联楚,自己的联齐战略暂时无法实现,且鲁、卫两国主动投靠,政治上比较主动,楚国方面则因楚庄王刚刚去世,正忙于内部事务,无暇对外,伐齐时机业已成熟,遂决定出兵会同鲁、卫军队一道征伐齐国,希望通过战争的途径来实现联齐的目的。
公元前589年,晋景公共出动800乘战车,由郤克统帅,浩浩荡荡开进,在卫地,晋军与卫、鲁之兵会合,组成联军向齐军进击。齐军闻报晋联军来攻,顿感形势严峻,就向东撤退。晋联军紧追不舍,跟踪而至,是年六月,双方军队在鞍(今山东济南市东北)相对峙,准备进行正式的会战。
会战前夕,齐顷公首先派人向晋军下战书,郤克代表联军应战,双方约定在战场上一决雌雄。齐左军统帅高固先发制人,率先乘战车突入晋军阵中,缴获一辆晋军兵车。然后驰回齐垒,将战利品展示在齐军面前,得意洋洋表示“欲勇者,贾余余勇”。并报告齐顷公:晋军虽众,能战者少,不足惧也。高固的行动和对晋军实力的判断,助长了齐顷公的轻敌情绪,给齐军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齐顷公对敌我双方情况茫昧无知,骄妄轻敌,会战伊始,竟然扬言:“余姑翦灭此而朝食”,不待战马披甲就杀向敌阵。双方军队进行了殊死拼杀,在战斗中,晋军统帅郤克的背部为箭矢所伤,血流及屦,但依然击鼓不绝以督军冲杀。御戎解张、车右郑丘缓也在身负重伤的情况下忠于职守,互相勉励,奋勇作战。在晋军将帅身先士卒、英勇无畏实际行动的感召下,晋军上下士气大振,无不以一当十,殊死杀敌,终于彻底摧毁了齐军有组织的抵抗,大获全胜。
尔后,晋军司马韩厥替代身受重伤的中军帅郤克,统率晋军对溃败中的齐军发起追击。齐顷公仓皇退却到华不注山下(今济南市东北),为晋军所追及,陷入重围。齐顷公车右逢丑父见情势危急,便和齐顷公换穿服装,交换座位,等到韩厥追至时,假意让齐顷公下车取水,齐顷公乘机逃逸,免却了为晋军所俘虏的命运。而逢丑父本人则为韩厥所生擒活捉。至此,鞍之战以齐军惨败而告终结。
晋联军在取得鞍地会战的胜利后,继续向齐国腹地推进,对齐都临淄(今山东淄博市)构成合击之势。齐军新败,伤亡惨重,士气低落,无力再战。齐顷公被迫派遣上卿国佐前往晋军统帅部,以献上玉磬和从纪国得来的宝器,以及答应归还所侵占的鲁、卫两国的土地为条件,请求同晋国媾和。
郤克对齐国的求和条件不屑一顾,另行提出了两项议和的前提:一是让齐顷公的母亲萧同叔子到晋国做人质;二是要齐国将该国的垄亩一律由南北走向改为东西走向。这是十分苛刻的条件。因为由国君之母充当人质,这是对一个国家的极大侮辱;而垄亩东西走向,则将大大便利于晋国战车长驱直入,严重威胁齐国的安全。齐国对此自然无法答应。经过鲁、卫两国的从中斡旋,晋国从对楚争霸战略大局的考虑出发,放弃了让萧同叔子为质和齐国田亩“尽东其亩”的要求,以齐侯向晋进朝和齐国退回所侵占的鲁、卫之地为议和条件,于同年七月与齐国正式媾和。
公元前588年,齐顷公亲赴晋国朝见,正式承认晋国在诸侯中的盟主地位。晋景公也厚礼相待,以安抚齐顷公。双方关系从此进入了新的纪元。公元前583年,晋景公又以霸主的身份让鲁国将鞍之战后所收复的汶阳之田重新划归给齐国,齐、晋同盟关系由此而愈为巩固。至此,晋景公终于实现了联齐抗楚的战略目标。
晋、齐鞍之战是春秋中叶具有相当战役规模和深远战略意义的一次作战。是役,晋军运用正确的战略战术,一举击败自命不凡的齐军,赢得重大的胜利。同时此战也达到了晋国制服齐国,使其与自己结成同盟的战略目的。这对于晋国改变同楚角逐中原霸权时的不利态势,重建自己的中原霸主地位,具有重要的意义。从这个角度上讲,鞍之战称得上是影响春秋历史进程的关键性战役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