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先生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在甘肃陇西考查古文化遗址时,为巩昌《汪氏宗谱》题词,并认为,欲研究国史,同时须注意家史。
同理,由香港天马出版有限公司于2008年10月出版的《漓云诗存》,收录了清光绪甲辰(1904年)恩科进士、授礼部光禄司主事祁荫杰先生的400余首诗词。
诗史堪当国史读,直将离骚比春秋!
这部《漓云诗存》,首先是一部诗集,但还是一部家史,无疑更是一部地方史!从更宏阔的历史背景来看,这部诗集又是一部国史的侧面!它的内容,涵盖了那个风起云涌,波澜壮阔的时代,成了晚清大变局时代风云的忠实记录!其间蕴含着极为丰富的历史信息,为我们重新认识那个时代,提供了多样的证据!
祁继唐:解组归来 志在山林
祁荫杰先生之孙,即祁振亚、祁兴亚、祁荣亚(女)、祁襄亚和祁光亚,在《漓云诗存·后记》中,附有一幅《陇西北关祁氏家族世系图》,这是根据甘肃省图书馆珍藏的史料数据的记载而整理排列出来的。
《世系图》上明确地记载着:祁继唐,字善卿,曾任凉州府古浪县学博(唐制,府、郡置经学博士各一人,掌以五经,教授学生,后泛称学官为学博,笔者注)、训导。
祁继唐排行第四,在他之上,还有三位兄长,分别是:祁振唐,监生;祁绍唐,贡生;祁嗣唐,前四川西充(西充县处在南充市西南部,由于西充山在此得名,笔者注)知县。
在祁氏家族的“唐”字辈之上,其父、其祖之姓名、业绩如何,已不可考;但在“唐”字辈之下,却有明确记载:
如子侄辈:祁昇,江西南城县丞;祁恒,贡生;祁澧,监生;
孙辈:祁凤鸣,前四川南充县丞;祁允文,廪生;祁文焯(chao),巩昌营千总;祁兆奎,浙江杭嘉湖道、兵部员外郎(即祁荫杰先生之父);祁兆庚,江苏阳湖县、南汇县,四川射洪县知县(祁荫杰先生叔父);祁曰武,武生;祁好贤,武举、兵部差官。
曾孙辈,如祁荫甲,系祁荫杰先生之兄,辛亥革命时的同盟会会员,在孙中山临时大总统府留守处任秘书,又在《民主报》任副刊编辑,南社社员,中国拓殖协会甘肃分会负责人,浙江青田县知县,临时大总统曾派他在国民党甘肃党部授大印。其妻刘瑞清,为刘尔炘先生之女。
这是一个绵延数代的官宦世家!这是祁氏家族的正面!
另外,祁氏家族,还是流传数代的商界巨贾!
如上文可知,祁氏家族的“唐”字辈,皆为读书以博取功名者,他们不可能既读书,又经商。因此,至少在他们的父、祖辈,就已经开始经营商业,置办产业。传到了祁继唐先生之子祁兑时,因富有家财,才有可能急公好义,拿出十七、八两银子办团练、募壮丁、助军饷、修城墙。
另外,祁继唐先生“解组(犹解绶,去官,指辞官返乡务农)归来,有志山林,遂建此园(祁氏花园,笔者注,见杨晴川著《祁氏花园记》),以为四时行乐之地。”
这也说明,在祁继唐先生这一辈,祁家已经具有丰厚的资产。
在杨晴川先生所著《祁氏花园记》一文中,就记载了这一陇上名苑的盛况。
这里还有必要略微交待一下杨晴川先生的情况。
《漓云诗存》274页载:
杨晴川,名荫江,是祁荫杰先生之曾祖父祁继唐(字善卿)先生曾聘用的经理,兼理文书,常驻四川重庆,人称儒商。至耄耋之年仍耳聪目明,思维敏捷,于一九〇九年七十七岁高龄时,撰文《祁氏花园记》,为后世留下了珍贵的文字资料。
从上文我们可以猜度,祁氏家族在祁继唐一辈,就已经成为一个很有规模的家族商号。这个祁记商号,不仅在陇西有总号,而且在重庆、兰州、汉中等地办有分号,杨晴川就是总号驻重庆的“大掌柜”(即常务总经理)。而且,这个家族性的商号,很有可能实现了所有权与经营权的适当分离。因为“唐”字辈务以读书仕进博取功名,不可能直接去经营商业。另外,这个家族企业,在董事长和总经理的关系上,处理得非常好,很有可能,杨晴川先生是以终身来服务这个祁记商号的。而且,供职于祁记商号的,绝不仅仅是杨晴川先生一人,很有可能是个极其高效而忠实的团队,他们为祁记商号苦心经营,且利润丰厚。否则,祁继唐先生之子祁兑,就不可能有仗义疏财、毁家纾难的资本。
有清一代,人们皆知晋商、徽商的名气,但“陇商”也有不凡的业绩,祁记商号应该就是其中的佼佼者!仔细寻思从这些家族史中透露出的一鳞半爪,也许能使后世之人们,从中窥视到这个仕宦家族的经济基础!
虽然我们在《漓云诗存》中很难寻觅到有关“祁记商号”如何具体经营的线索,但我们却可以从《祁氏花园记》中,了解到这座名苑的盛况,从另一个侧面印证它的业绩:
院内名花异木,多从江汉移来,莫能言状。
正南松林掩映中有阁曰“松风”,阁前潴水成湖,内植芰荷,旁系小舟。盛夏花开时,童子撑舟荡漾其中,风物不殊江南。
馆之东别为一院,室名“琢云轩”,史鉴盈橱,经书满架,立轩一望,觉蜀之峨眉,秦之太华,不过是也。
斯园也,可谓有堂有庭、有楼有阁、有斋有馆、有亭有轩、有山有水、有桥有船、有台有池、有榭有栏、有花有草、有石有木、有书有酒、有琴有剑,足以散步,足以眺览,足以玩赏,足以静观。主人曲意经营,将以终老于其间矣!
文末,杨晴川先生还慨叹道:“回忆往时,已隔四十余年,今不追忆,后之人更无知者。然则,余之记非记花园也,盖追述先生晚年经营劳心劳力之模范也。”
可惜的是,这座遐迩闻名的陇上名苑,“讵料遭时不偶,花门变乱,兵燹之后,木石无存,惜哉!善卿之苦心也!”(杨晴川《祁氏花园记》)
祁荫杰先生之孙祁光亚告诉笔者,他所居住的陇西县城北关十字住宅小区,就是当年祁氏花园的所在地,现在被开发商华盛集团建设成了“和泰花园”。虽然小区内也有一些园林景观点缀其间,但和当年祁氏花园的盛况相比,已不可同日而语!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祁荫杰先生之儿媳刘伯华,于1990年5月,以83岁高龄,用蝇头小楷,书写了《祁氏花园记》一文。原文装裱,现存于其子祁光亚之家。
祁兑:毁家纾难 保卫乡里
19世纪60年代(清同治年间),当太平天国余部退入陕西南部时,陕甘回民响应,史称“陕甘回变”。
在这时局动荡、兵连祸结的年代,祁氏家族中堪称“忠烈”的祁兑先生,毅然承担起了毁家纾难,保卫桑梓的重任。
祁兑是祁继唐先生之子,祁荫杰先生之祖父,时任“陕西候补同知。同治元年,陕回变,兑家居,知甘回之必乱也,请整饬团练,倾赀佐军备械葺城,縻金数万”(摘自《甘肃忠义录传》,清光绪庚寅(1890)年开刻)。
对于兴办团练,当时的府、县官员及军民人等,还存有几丝苟安之念,认为陕西发生回变,甘肃尚属安定,不会有事。
这一点,在时任陕甘总督、甘肃布政使恩麟给同治皇帝所上的奏疏中,说得十分清楚:
“臣于咸丰十年冬间,奉旨帮办甘肃团练。及臣旋里,地方绅耆(shen qi旧指地方上的绅士或有声望的人)皆以甘肃目前无事,无庸举行团练,禀由前督臣杨岳斌,奏请停止。盖团练之议,富者出资,贫者出力,为富家巨室所恶闻(恩麟《请将陇西县乡绅祁兑优恤疏》,清同治六年(1867年),摘自吴可读著《携雪堂文集》)。”
但是,后来形势的发展,充分证明了祁兑的高瞻远瞩和未雨绸缪。
恩麟在奏疏中写道:
“该故绅祁兑,于陕回初起,甘肃未乱之先,即禀请府县官,举办团防。又自以首富,用款悉取之私橐,不强众人,先出重资,修葺城垣,铸造大将军炮位暨枪械等,共计大小四百余件。选募壮丁,逐日自家训练。故兵兴后,巩昌炮队,颇称得力。该故绅以兰州为根本重地,赴省倡捐银一万余两,冀以感发绅商。”
“未几,盐(今宁夏盐池)、固(今宁夏固原)狄、(今甘肃临洮)、河(今甘肃临夏)回均叛,军费支绌。兑捐万余金,获总督恩麟上其事,擢知府。二年,河、狄失守,渭源亦陷,逆氛逼境。兑率团勇严御,屡却贼。四年八月,贼围城。兑协其族人凤鸣,登陴固守,复乞提督曹克忠来援,克忠以乏饷难之,遂慨然助金四万,围解”(引自《甘肃忠义录传》)。
“九月,贼复困郡城,(祁)凤鸣战死。”祁凤鸣,是祁兑的侄子,生前曾任四川南充县丞。
同治五年,巩昌大旱,军民粮食都十分缺乏,祁兑拿出十八万两银子赈济灾民。曾经对人说:“遭逢这么动荡的乱世,家都不能保,留着财产有什么用!”
不久,祁兑积劳成疾,病危的时候,还招来家人和府县官暨地方文武各官绅至榻前,再三告诫说:“此地不守,则由陕运甘粮路断绝,省城必致坐困,愿诸公益加严防,以顾全局!盖已料其身后郡城必难保矣!语不及私,于是日申刻而殁!阖城为之夺气!贼匪探知,即于二十日夜间,
潜登城头。二十一日,郡城失陷,而该故绅全家男妇老幼共三十余名口,同时殉难。”(恩麟《请将陇西县乡绅祁兑优恤疏》)
恩麟非常感慨地在奏疏中写道:
“甘肃自军兴以来,富绅中好义急公,捐资助饷者,固不乏人,而家藏金穴,坐视桑梓之危而不救者,亦复不少。甚有平日悭囊不破,贼至委之而去;藉寇兵而赍盗粮者,更实繁有。徒该故绅祁兑,当地方平定之时,预作未雨绸缪,捐资至十七八万两之多,历时至五年之久,终其身而贼匪不敢窥南路。以一人生死,系阖郡存亡;身殁城陷,阖门殉难。核其当时死事情形,实与阵亡无异!”
1964年编纂的《陇西县志》(初稿,后未出版)上的记载也印证了这样的事实:
“总计在同治三、四两年里,狄、河回军(包括巩昌逃出的回民)前后围攻巩昌共16次之多。每次围攻或三、四日,或五、六日,或十余日不等,而人数最多,围攻最久的一次,还是四年八月二十一日至十月六日的一次。回军两万多人,紧紧围攻了46天,但始终都未得破城。而四乡各地,则从同治二年秋季以来,多时为回军反复控制着。回军与官军的大小战斗,不下成百次,每次都互有重大伤亡。但因回军从上层领导至基层兵众,大都缺乏政治素养和政治目的,以多杀多掠纵情报复为快,加之清朝统治者从中乘势挑拨离间,形成了回汉仇杀,双方死伤,极为惨烈。
在这46天的围攻大城之役中,四乡居民大都逃进城里,城关共达377000多人,还有成万的官军乡勇,无处住宿,没有食粮,疫病盛行,死亡很多。
直到同治四年十月,清朝甘州提督曹克忠率大军解了巩昌之围后,乡民才陆续疏散回乡,回军也处于不利的地位,被迫暂回狄、河。
次年(同治五年)三月,曹克忠率大军移驻马营,只留一营守城,城中空虚。至八月二十一日夜,狄、河回军2000多人,路过陇西城南,侦得城中空虚,疏于防备,即越城突入,并从渭源一带调大队续至,展开了一连五天的互相仇杀,城关房屋大都成为灰烬。这时城关共有133000多人,因城关各门全都锁闭,一时无法逃出,少壮的遂和回军进行惨烈的巷战,老弱妇孺,大都纷纷自尽,官绅百姓,共死亡8万多人,其余大都逃匿。据守城中鼓楼(威远楼)脱险的,有知县孟锺瀛及民人1000余人。至二十六日,清军曹克忠所属的傅先宗部,从马营赶至巩昌救援,在四城截杀,回军几乎全军覆没。”
请看当时的一个细节:
(同治)四年八月,贼匪突至围城。该故绅率众登陴固守五十余日,备历艰辛。探闻提督曹克忠驻军邻境,知其可与有为,力请移屯郡城。曹克忠虑无军饷,该故绅请以独力任之,并与之约曰:“公为吾战,吾为公守!”围解(恩麟《请将陇西县乡绅祁兑优恤疏》)。
从恩麟的奏疏中可知当时官军军饷的紧张状况,以及祁兑仗义疏财,立扶大厦于将倾的毅然决然!
另外,关于祁兑前前后后捐资助饷和赈济灾民的银两总数,恩麟在奏疏中写道:“该故绅捐款,除在省并曹克忠军营用过银五六万两,有数可稽外,余俱因郡城陷后,公私文卷被焚,无从查核。”
如果加上赈济灾民的十七八万两,那么,祁兑的捐款总数就达二十五万两之多。可悲可叹的是,巩昌城破后,祁兑家人前后死事者,竟达39人之多!例如:
“(祁)好贤由武举任兵部差官,年八十四,以老,贼不杀。挥拳击贼,踣地。贼愤,戕之。(祁)昇,前江西南城县丞,年八十二,与弟俊同骂贼死。昇子允中、允文、允武,赴父与叔之难,奋击贼,咸被戕。”(《甘肃忠义录传》)
真正是做到了“毁家纾难,以死事之!”
百年之后,依然令人感佩叹惜不已!
祁荫杰:饮誉京师 名播陇上
同治回变中,祁兑之子祁兆奎,因不在城内而幸免于难。
祁兆奎,字炯堂,系祁兑先生之长子,吴可读先生之女婿,祁荫杰先生之父亲。清浙江杭嘉湖道、兵部员外郎。
这里还有必要交待一下吴可读先生的情况。
吴可读(1812——1879),字柳堂,甘肃兰州南府街(今兰州市金塔巷)人,自幼聪颖,读书过目成咏。清道光三十年进士,授刑部主事,晋员外郎。主讲兰山书院,转河南道监察御史,为抵制慈禧太后专权,尸谏为同治帝立嗣!著有《携雪堂全集》四卷。
有其师必有其徒!此后,其弟子安维峻上奏《请诛李鸿章疏》,被誉为“陇上铁汉”,不能不说是受到其师的影响!可见,近代陇人中,颇多慷慨悲歌之士!其豪侠仗义之气节,丝毫不逊于燕赵之风!
祁荫杰先生就生活在这样一个家庭中,自幼受到这种家风的熏染。
1882年,祁荫杰出生于浙江杭州,字少潭,号漓云,别字少昙,自幼跟随任浙江杭嘉湖道的父亲,一口杭州口音,风流才子,游历了江南很多地方,开阔了眼界,增长了见识。他聪明好学,才华横溢,少年时代就诗才盖世。光绪二十七年(1901年)考中举人,是庚子、辛丑并科的举人。因为在庚子年八国联军进北京时,科举停考,次年与辛丑并科补行。于光绪三十年(1904年)考中进士,一榜进士名额140多名,祁荫杰以22岁少年成进士,琼林宴诗中有“三百人中最少年”之句,后被授予礼部光禄司主事的官职。
在京城时,祁荫杰即以诗文饮誉京师,名满陇上,时有“都下诗人无不知有祁荫杰先生者”之说。
由于博学多才,祁荫杰受到慈禧太后的嘉奖。
辛亥革命后,他回到陇西故里,杜门不出,当地政府几番请他出来做官,均被其一一婉拒。省长、县长要见他,也婉言辞谢。
当时,正在陇西中学读初二的罗锦堂(现为美国夏威夷大学教授),从老校长赵心柏先生口中,经常听到祁荫杰先生的名字,赵心柏先生还不时向他们夸赞当代陇西人如阎翰林(士璘)、祁进士(荫杰)等。罗锦堂他们听了,既骄傲又羡慕,自觉生为陇西人而有无上的荣耀!出于仰慕和好奇,很想见见这位老先生,但也知门难进,面难见。
一次,他写了一首诗,受到老师和父亲的赞赏。于是,他灵机一动,便写信托人送给祁少昙。老先生见信里还附了一首《种树》的小诗:“手种庭前树,何时始放花。香阴笼四里,绿叶拂千家。把酒频邀友,谈诗共品茶。还当长夏日,避暑夕阳斜。”读罢,终日愁云密布的老先生脸上现出了笑容,连说,是块好材料。当即回信曰:“伏读惠什,有诗才,有诗品,有诗味,循是以进,驰骋风骚,凌轹唐宗,亦易事也。”
此事在陇西县,特别是陇西中学广为流传:县太爷请不动的祁老先生居然对黄毛小子罗锦堂倍加赞赏,看来这孩子将来有出息。而更深远的意义是给了少年罗锦堂深刻的启示:一个人要想成为有学问的人,就要多向有学问的人请教,接受名师的指点,方能“驰骋风骚,凌轹唐宗”。人才的成长过程中常常因某一句话、某一件事而触发“顿悟点”,使人释然大开,给命运带来转折。“请教上孔府,弄斧到班门。”罗锦堂在此动力驱使下读书更为勤奋,从中学到大学始终品学兼优,享受奖学金待遇。
祁荫杰先生的诗稿能够流传于后世,还和罗锦堂先生这位高足的精心收藏很有关系,罗锦堂先生1956年8月在《漓云诗存跋》中写道:
“先生生而风骨奇异,英爽不羁。余弱冠时,以师事之。辄以威严自饰,人皆敬畏之;文学品格,独迈时流,好治百家言,尤邃于释老。清亡后,筑室于渭滨,隐居不仕。了然于是非之念,忘怀于得失之林,宠辱不惊,闲远自适。诸荐绅争相束锦纳交,若得片言尺楮(chu纸的代称),如获至宝;而先生视之漠如也。日置案头鲜花一束,馨香一瓣,拥衾而坐,默不一语,以此终老;如先生者,其有难言之痛屿!
先生著述甚富,稿本皆归其婿张作谋氏。今大陆易帜,存亡未卜。所能见者,仅此诗存三卷,乃余三十七年渡海就学时所携来者。课务繁忙,无暇翻阅,久藏书箧中,半为虫蚁侵蚀,太璞不完,弥足珍惜!友人原瑞麟君爱而录之,辄奉监察委员曹启文先生阅后,抚掌称快,许为传世佳作;复请评于于院长右任先生,亦称之为近代一大家。二公乃筹资刊出,庶免乡贤嘉什与草木同腐,高情古谊,嘉惠士林,漓云先生有知,亦当额手称庆于地下矣。”
曹启文先生在《漓云诗存序》中写道:
“先生高风亮节,概见乎词,读之肃然起敬,悠然向往。衰世得见斯什,真空谷绝响也!而其人又为乡贤前辈,昔在家邦无缘得亲謦欬(qing kai咳嗽,借指谈笑),躬聆教益;虽久慕其名,而亦不详其学术造诣。读斯篇后,则知先生抱匡济之才,遭不时之遇,经纶未展,赍志以终者也。其遇诚哀,而节可风世;其道未宏,而文可励俗!”
于右任先生在《读陇西祁少潭漓云诗存后记》中,也对祁荫杰先生之诗大加褒奖:
“祁先生之诗,出之以雄强,约之以绮丽,体物寓兴,卓尔名家;吾生师友中,西北而失此人,大隐固不在名,而益彰余过也。”
于右任先生还把祁荫杰与北宋时期的著名诗人苏舜钦相比,因为苏舜钦也少有才名,后来仕途蹭蹬,乃于苏州修建沧浪亭,隐居不仕!这和祁荫杰先生在民国后筑室渭滨,隐居不仕的经历非常类似。
于右任还称赞祁荫杰先生与历史上的伯夷叔齐一样,具有清风明月般的气节和操守,并为自己当年对伯夷叔齐的不敬表示歉意,如《题陇西祁少潭漓云诗存》:
风雪山川阻半生,诗人竟失一苏卿。
百年博大缠绵句,落日千羊唤母声。
高呼汤武天人战,否认夷齐薇蕨香。
瞻彼西山犹有泪,清风明月不能忘。
余民国纪元十年前杂感有:“伟哉说汤武,革命协天人。夷齐两饿鬼,名理认不真”句,此作特申歉意尔。
一个名冠京师,意气风发的青年才俊,正当奋发有为,一展宏图之际,却遭逢朝代更替,在时代鼎革之际,他的人生道路也随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这不能不说是个谜。就算祁家累世受到清廷的优待,出于起码的感恩之心吧!但是,祁荫杰之兄祁荫甲,不是也做到了民国的高官吗?还有,祁荫杰的同时代人,在《漓云诗存》中多次提到,并与这些人多有唱和的,如甘肃镇原人慕寿祺,湖南长沙人饶石顽,甘肃兰州人黄乐山,甘肃榆中人罗芷衡,甘肃会宁人秦绍观等等,都是由清朝举人、进士之身份,入民国后皆为高官。唯独祁荫杰,入民国后即返回陇西故里,日日与清风明月作伴,朝夕与梅兰竹菊唱和,大隐之风俨然。这是为何?
在《漓云诗存》中,有多首诗以“乱后”命名,且让我们试着从中寻觅一些端倪。
题名为“乱后”的诗,大致有《乱后归清溪别业》、《乱后归新兴》、《乱后定居渭上入春有作》、《乱后旋里奉酬罗芷衡太史》、《乱后喜见余润生司马即以赠别》、《乱后述怀寄湘渌馆主人》、《乱后寄兰荪主人》、《乱后卜居渭滨》、《乱后寄怀湘渌馆主人并简郁文司马》等9首之多,这绝不是偶然的!
显然,诗中所指之“乱后”,并不是指同治年间的家世之乱,因为祁荫杰先生出生于1882年,距离同治之乱已经近20年!唯一的解释,就是指辛亥革命,满清终祚,清帝逊位。
如《乱后归新兴》,以“孤臣”自居,缅怀屈子,从中自可见先生怀抱:
云海沉沉东逝波,新秋明月旧关河。
眼中仆婢垂垂老,地下亲知渐渐多。
反恨苦无千日酒,感时空负百年歌。
孤臣泪尽天阊晚,散发西风吊汨罗。
又如《乱后旋里奉酬罗芷衡太史》,在对罗芷衡的推荐表示谢意的同时,也明确地表达了自己不愿出仕之志:
词林自昔推前辈,京兆而今不少年。
贫知为娱知有命,老容相见岂非天。
绛纱堂下班桃李,银烛花间醉管弦。
自是山公能荐士,愧无丰采俪前贤。
再如《乱后卜居渭滨》:
老钝百无营,屏迹空山里。秋草日夕深,芳意殊未已。幽谷生长风,白云忽惊起。鸟灭烟沉沉,平原几千里。估客趁修途,栖遑促行李。喧静趣不侔,僾息亦同理。荣名世所矜,褆躬贵量已。归来对妻孥,得闲且欢喜。千年白日光,万事东流水。持谢朱门人,市朝今已矣。
先生之志,在诗中已经说得非常明白!
在祁氏家族中,还有一位值得书写的女性,这便是祁荫杰先生的妻子钟婉湘女士。她剐骨疗疾,孝父敬夫的事迹,令人不胜感喟敬佩!
据祁荫杰先生之子祁燕侠78岁时在病榻上所写:
“先慈钟氏,名婉湘,号玉烟,北京人。在家十八岁时,因她父亲景伊患病,即剐骨疗治,疾便愈。至出嫁后,在北京又因先严患病,两次剐肉疗治,后果愈。其孝父、敬夫,至诚至坚之赤心,闻者无不敬佩,真乃望尘莫及。至盖棺时,两胳膊三次刀痕,历历犹在。其丹心,可映千秋,不易泯尔。当年先严欲给先慈作崇德撰文,以传后裔知之,后因先严病,其志未遂,令人留有遗憾。今我略告儿孙,勿忘先祖母伟德事迹可也。”
只是,钟婉湘女士能够疗治得了其夫身体上的病痛,而祁荫杰先生精神上的大痛,谁又能够疗治?
至此,以祁荫杰先生之《宿首阳》一诗为本文收尾:
远辞魏阙忽千里,醉卧园林近五年。
未觉尊前颜色改,赤亭山月暮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