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士人对改朝换代有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一为“圣之清者”。如商时的伯夷、叔齐。两人皆为孤竹国公子,伯夷为长子,当立为国君,但他知道父王喜爱弟弟叔齐,为尽孝道,不辞而别离开孤竹,好不让父亲为难。叔齐亦不愿做不义之人,为恪守礼法离国而去。
这样至清至迂的人真是亘古未有。当周武王伐纣时,伯夷、叔齐双双“叩马而谏”,劝武王不可以臣子身份攻打天子。后武王立周,他们“耻食周粟”,双双饿死首阳山,以生命来保全操守。被世代士人奉为“圣之清者”。一为“圣之任者”,如伊尹、姜尚之辈。伊尹出身奴仆,曾“五就汤,五就桀”,意思是曾五次见成汤,五次见夏桀,要求任用他。后终为成汤所用,助汤伐桀,灭夏立商。孟子称他是“圣之任者”,说他无论为谁所用,他是以拯救人民为己任的。
儒家的理论往往被统治者所利用。正如上述在改朝换代的问题上,有这么两种模棱两可的论点,正好被野心家利用。魏晋时代,司马祖孙夺曹魏天下,就堂而皇之以此理论作舆论根据。司马昭既可以把自己比做伊尹,又可以比做周公。
当时,士人们分作两派,一方标榜“道德”“名教”,拥护司马代曹,视为“禅让”。一方反名教,视司马为篡逆,耻与为伍。嵇康所面临着的正是此两种的选择。嵇康选择了后者。于是就有下面两则故事:
司马家族势大后,他辞去中散大夫一职,与好友向秀一起以打铁为乐。司马氏其实是很需要像嵇康这样的名人为其服务的,于是派钟会去探风。钟会率一大班随从去访他,他正巧与向秀在大树下挥汗锻铁,对钟会视而不见。钟会好一阵无趣,怏怏而退,嵇康偏还要扔过一句酸溜溜的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自以为解恨。钟会也非等闲之辈,答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便愤愤而去了。
另一则故事是竹林旧友山涛升职,好心推荐嵇康顶其职,嵇康闻之,怒不可遏,作《与山巨源绝交书》给山涛,说山涛根本不了解自己。信中骂山涛简直是屠夫,自己一身腥血不够,还要将污秽染向别人。他说自己不适合做官有七个理由。说自己喜欢懒睡,好“抱琴行吟,弋钓草野”,十日半月的不洗脸面,满身虱虫,不适着官服,总之不喜欢与俗人共事,等等。
最后干脆说有两个观点最使他所不能为官场所容,一者“每非汤武,而薄周孔……会显世教所不容”,二者“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这活脱脱是一篇反政府的宣言。商汤代夏,武王代商,正是司马氏所效法的;周公、孔子也正是当时的统治阶级所尊崇的……
嵇康有著名的“君子无私论”。他认为凡君子,心中不存是非而行为又不违道德。外不慕时尚,内不为情欲所系,是故可越名教规范,而不拘于言行合于大道。嵇康认为名教的前提是自然,为政者只有“越名任心”,无是无非,从礼法的桎梏中超脱出来,才能给予肯定的评价。嵇康是一个可以抛头颅、洒热血的铮铮汉子,他视道义、气节胜过生命。
其实,他是一个非常热爱生活、珍惜生命的人。他也曾服食五石散,以求长寿。他写《养生论》《声无哀乐论》《宅人吉凶论》《难自然好学论》等,讨论的都是如何长寿的问题。他闲居山野,放纵性情,追求自然快意人生。但是在道义、气节与生命、生活相违背时,他毫不犹豫地献出了生命,选择了道义与气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