肯定即否定,这是斯宾诺莎的一句名言,见于他关于实体的学说。他说,实体是“在自身内并通过自身而被认识的东西”。也就是说,形成实体的概念,无须借助于他物。因为它是无限的,没有陷入到与他物的差别和对待之中。从实体的定义就可以看出,实体不被他物所产生或创造,也不依赖于他物而独立存在,更不用借助于他物而得到说明。
对于有限性的事物,我们总是结合着差别和对立加以认识的。一个东西之所以是它自身,正在于它不是别的东西。“张三”之所以是“张三”,是因为他不是“李四”,不是“王五”……,同样,我们一旦对“张三”作出了某些具体的规定,也就意味着他不是“李四”,不是“王五”……再比如,在象棋中,“车”之所以为“车”,仅仅在于“车”的功能不同于“马”“炮”“卒”等其他棋子而已;并没有一些积极、实质的因素决定着“车”成为“车”。
但对于无限性的实体而言,我们是无法进行规定的。因为对一个事物的肯定,总是意味着对其他事物的否定。因此,所谓的肯定,总是一种限定。而无限的东西,一旦限定,就不是无限的。理智掌握的东西永远都是无限的一小部分,更多的东西都是在黑暗的深处无人知晓的。
就此,斯宾诺莎曾经把无限性比做一个圆环。一条线段,当它构成封闭的圆圈时,是既无起点也无终点的,因而在质上是无限的(尽管它在量上是有限的)。而其他任何一种开放区间的线段,无论在量上可以延展多么长,在质上总是受到起点和终点的规定,因而是有限的。正是在同样的意义上,后来的黑格尔也总把“绝对理念”比做圆圈。
在中国哲学中,“道”就是一个类似于斯宾诺莎“实体”的东西。“道”的绝对性、无限性决定了我们无法以任何肯定的形式对其作出规定。《道德经》开篇第一章讲的就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道”一旦被说出来,被规定了,就不再是“道”本身了。这充分说明,知性的思维,概念化的语言,总是进入不了“道”的。
就此,老子经常用“无”和“有”来说明“道”与万物的关系。他说:“无为万物之始,有为万物之母。”那么,老子的“无”是什么呢?有人批评老子的“无”是一种虚无主义,这其实是对老子哲学的误解。老子的“无”,并不是说什么也没有,而是说“无规定”。这仅仅是一个逻辑的起点。正因为任何的“规定”都是“限定”,所以,要想达到“万有”,最好不要去规定。
对此,可以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们小时候都玩过胶泥(当然,在城市中称之为橡皮泥),我们可以把胶泥捏成小狗、小猫、小老虎……可是,我们却无法将一块胶泥同时捏成小狗和小猫,这块“无定形”的胶泥,一旦定形就受到了限制,排斥了其他的可能性。在金庸先生的小说《射雕英雄传》中,老顽童就是借助一个碗来向郭靖解释“空”和“无”的玄妙的:碗是空的,所以什么也能装,如果碗不是空的,就什么也装不了。正如人生的选择,当你没有选择的时候,可以自由的选择,而一旦选择,就没有了回头路,无法回到一开始那个充满了无限丰富性和可能性的开始。正所谓“弱水三千,人仅能取其一瓢饮”。那个看似什么也没有的“无”,在逻辑上看,不是包含着全部吗?
黑格尔在其《小逻辑》中就是以这个“无”作为逻辑起点来完成其哲学建构的。他说,绝对的逻辑起点只能有一个,那就是“有”。但这个“有”是没有任何规定性的“纯有”,然而当这个“有”纯而又纯,以至于没有任何规定性的时候,它便转化为自己的对立面——“无”。其实在老子那里,“有”就是没有任何规定的“纯有”,也就是“无”。一旦有所规定,就不是“纯有”了。
“无”和“有”(纯有)在这里其实是一个东西,都是包含着一切可能性和丰富性的“大全”,因此是辩证统一的。只有如此,我们才能理解《道德经》后面的那句话:“吾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二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而又玄,众妙之门。”黑格尔在《小逻辑》里用了大量的篇幅来说明“有”和“无”之间的这种辩证关系,而老子却用了二十几个字就有了异曲同工之效,让人实在不得不佩服中国人的智慧。二人表达得其实是一个意思,只不过黑格尔称之为“辩证法”,而老子称之为“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