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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维为:民主与专制还是良政与劣政?

  

  几年前,我曾在巴黎参加一个学术研讨会,听到一位美国学者侃侃而谈。他说,过去古希腊雅典共和国与斯巴达打仗,打了27年,最后民主的雅典失败,专制的斯巴达胜利,从历史进程来看是1∶0,专制获胜。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开始了冷战,民主的西方阵营打败了专制的苏联阵营,这是l∶0,民主获胜。但是迄今为止,民主与专制的对抗只是打了一个平手,下一波会怎样? 可能就是中国西方做对了,现在俄罗斯的普京也开始专制了,所以要当心中俄联手。最后是民主获胜,还是专制获胜,尚无定论。

  大概是经历过“文革”的缘故,我对从意识形态出发而大大简化历史的论述总抱有深深的疑虑。这是美国极端保守主义的观点,这种按照自己意识形态的偏见,把数千年的人类历史解释成为民主与专制斗争的历史,比中国“文革”时候把数千年的中国历史解释成农民阶级和地主阶级斗争的历史还要荒谬,因为毕竟在中国历史上还存在着农民阶层和地主阶层的矛盾,只是历史本身要曲折复杂的多。而民主这种政治形态,在雅典民主失败之后的上千年内,在欧洲几乎销声匿迹了,欧洲中世纪神权主义和后来的殖民主义、种族主义、民族主义、法西斯主义都给这位学者有选择地遗忘了,这种冷战思维在今天的西方还很有市场。

  不可否认,西方向世界提供了一个概念:民主与专制的对立。不少国人也喜欢用这个概念作为分析问题的框架。这个概念有其存在的理由,因为它可以解释一部分政治现象,比如,希特勒是通过民选上台的,但上来之后就开始搞专制。

  但是细想一下,这个概念明显地缺少阐释力,越来越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工具,因为这个观念显然把千差万别的世界政治形态过分简单化了:这个世界只剩下民主与专制的对立,不是民主就是专制,而民主是好的,专制是坏的,专制就是法西斯,就是希特勒。这种过分简单化的分析框架,自然限制了这个概念的诠释能力。比方说,萨达姆时期的伊拉克是专制,美国入侵后的伊拉克是民主,但是大部分伊拉克人迄今为止还认为,今天的民主还不如过去的专制。再比方说,蒙博托统治时期的扎伊尔是专制,现在的刚果民主共和国是民主,但是从普通刚果人的角度来看,两者都很糟糕,而这个转折过程中又爆发了屠杀和战争,数百万人丧生。

  把这个概念套用到中国,也面临窘境。西方把蒋介石时代叫专制,把毛泽东时代叫专制,把邓小平开创的新时代也叫专制,而经历过这些时代的人都知道这些时代的巨大差别。这一事实本身就表明了民主与专制概念的局限性。其实,只要有点“实事求是”的精神,就可以点破这种西方话语的盲点。用民主与专制的二元对立可以解释一部分世界事务,但确实已经无法解释当今这个复杂的世界了,想用所谓世界民主国家联盟的方法来处理当今的世界事务更是愚不可及。

  在发展中国家里,消除贫困最成功的是拒绝西方政治模式的中国,在阿拉伯世界里现代化最成功的是实行君主制的阿联酋和卡塔尔,在新兴经济体中,强势政府的新加坡和行政主导的香港都干得比较出色,其治理水准远远好于菲律宾、阿尔巴尼亚、印度、乌克兰这样的“民主国家”。既然民主与专制概念无法解释上述这些简单的事实,那么有没有比民主与专制对立这种观念更具有阐释力、更客观中性的概念呢? 有。如果说世界政治一定要简单地分为两大类的话,那就应该是良政 (good governance) 与劣政 (bad governance) 两类。良政的方式可以是西方民主形式的,如瑞士、丹麦,也可能是非西方民主形式的,如新加坡权威模式,现代化导向的中国强势政府模式,行政主导的香港模式,开明君主制的阿联酋模式。劣政的方式可能是西方民主制的,如海地、伊拉克,深陷主权债务危机的希腊等,也可能是非西方民主制的,如缅甸。

  西方人习惯了民主与专制对立这个概念,因为这似乎赋予他们一种道德优越感。2006年,在布鲁塞尔欧盟总部举行的一次关于中国政治改革的研讨会上,一位欧洲学者直截了当地问我,中国政府的产生不是通过多党竞争和普选,怎么能有合法性?我便问他:“如果你这种话语也能够成立,那么是不是美国的开国元勋都没有合法性?因为他们根本没有经过任何选举就自称代表了美国人民。泰国采用了西方民主制度,但选来选去,选出来的人的威望从未超过泰国国王,泰国国王的合法性从哪里来? 美国最不受公众信任的政治人物是谁?是美国国会议员,可他们是选出来的。整个西方都是在现代化实现了之后才实行了普选,我们是否可以推论: 实现现代化以前的西方各国政府都没有合法性?美国黑人和妇女权利的获得,不是通过民主制度,而是在强大的民权运动推动下,最后由司法判定而确定的。从历史上看,如果靠一人一票,美国根本废除不了奴隶制度,奴隶制度是通过战争废除的。你们这个欧盟也不是选出来的,怎么就有了合法性?”他无言以对。

  我们一些国人也和戈尔巴乔夫一样,比较认同西方的“民主与专制”话语,他们也接受这个话语的预设:世界就剩下民主与专制对立,并提出了中国要融入以西方为首的所谓主流文明。其实,主流文明如果是中国人一起参与形成的,如《联合国宪章》所代表的国际政治话语,我也赞成。但如果主流文明意味着全盘接受西方的政治制度,那融入恐怕就是危机的开始。苏联就是这样解体的,南斯拉夫也是这样解体的。很多发展中国家,一旦融入进去,也就成为失败者 (当然,这不是说,不融入就一定胜利)。2008年西方所谓主流文明的媒体对西藏骚乱事件的报道,就可以看出这种西方话语占主导的文明对中国怀有根深蒂固的偏见。西方长期的反共倾向和支持藏独已经成为一种流行话语,正因为流行,所以西方普通民众会轻易地相信自己媒体的煽动,这也再一次证明了流行本身也是一种洗脑,其效果绝对不亚于任何政府对舆论的控制,这也是西方社会摆脱不了自己意识形态偏见的重要原因。

  苏联的垮台给了我们一个很好的教训。苏联共产党下台了,国家解体了,但是西方还是不愿意接受你作为一个平等的成员,而是把你继续看作潜在的威胁,总想把你越削弱越好。俄罗斯的一位资深官员曾这样说,北约总是步步紧逼,压缩俄罗斯的战略空间。先说,我们是朋友,借用一下你的车库,然后说,我要住到你的房子里,最后说,我要和你的夫人睡觉,所以俄罗斯不得不反抗。中国西方,特别是美国之间的问题,不只是一个意识形态之争的简单问题,而是一个国家利益的问题,一个地缘政治、地缘经济的问题。只要你强大,你需要资源,你有自己不同的文化和价值观,他心里就不舒畅,他就要排挤你,控制你,改变你。你查一查所谓西藏流亡政府的资金来源,多少是来自西方的各种机构? 这本身就说明很多西方人盼望西藏从中国独立出去,其实他们很多人也盼望台湾独立,新疆独立,内蒙古独立,希望中国能像苏联和南斯拉夫那样解体最好,只是13亿中国人都说“不”,他们才无能为力。

  主流文明这个东西是和国家利益连在一起的,按照西方的游戏规则来玩,他可以在任何时候指控你,违背了游戏规则,干涉你的内政,而他怎么做都是对的,把人家国家弄得四分五裂,也不需要说一声抱歉,因为他那个民主是所谓普世价值,你采用了他的民主制度,四分五裂,那是你自己的事,与他无关。所以所谓主流文明,经常是很不文明的,我们在学习西方各种长处的时候,对此一定要心中有数,拿来主义的方法可以,送来主义的方法不行。中国人赞成民主,但这个民主是要能使中国繁荣富强的民主,而不是使中国四分五裂的民主。美国特别提防一个强大中国的出现,连一个强大的欧洲,他都不喜欢,光是一个欧元就给美国带来多少麻烦?他能不提防强大的中国吗?他提防中国崛起会挑战自己在各个方面的利益。

  1991年的时候,俄罗斯人曾充满了对美国的崇拜。俄罗斯社科院一位朋友对我说:“当时美国来‘占领’我们国家都可以,因为大家以为这样一来,我们社会就可以进行彻底改造,大家就可以过上物质极大丰富的生活了。”但美国很现实,始终把俄罗斯民主锁定在几个人物,如盖达尔、丘拜斯、雅林斯基等。只有这些人代表民主,其他人都不是。民主体制下的共产党等其他政党应该都是可以参加民主选举的,但在叶利钦与议会冲突时,美国并不支持双方通过民主程序来裁决,而是支持一方以武力对付另一方。美国是认人而不是认制度的。美国后来支持非常独裁的叶利钦。如果这样做是例外也罢,但你仔细一看,美国在伊拉克、巴勒斯坦、埃及、黎巴嫩都是这样做的。如果中国搞一人一票,美国也一定只支持他认定的几个持不同政见者,其他人上台,都不是民主。对于中国来说,除了亲西方还不够,还要放弃台湾、西藏甚至新疆。即使放弃了,他还是不会接受你,因为你还是太强。

  按西方的游戏规则来玩,你不仅要按他的要求选举,他还要派人来监督,还一定要选出亲他的人,亲美国的人。巴勒斯坦选出了一个哈马斯,西方不承认,伊朗选出了内贾德,西方也不接受。黎巴嫩2006年选出了一个亲西方的政府,西方一片赞扬声,但赞扬的话语未完,以色列的炮火就打来了,黎巴嫩政府呼吁美国干预来停止以色列对黎巴嫩的轰炸,但美国故意拖,让以色列继续轰炸南黎巴嫩,希望借此削弱亲伊朗的真主党。一位黎巴嫩政治学者对我愤愤不平地说,“你即使选出了一个亲西方的政府,西方还要把你分门别类,区别对待,看你是盟友,还是一般朋友,还是走狗,黎巴嫩民选政府在西方的眼中大概连走狗都不如,所以只能被牺牲掉。”西方民主口号不管如何动听,总是掩盖不了自己的利益盘算。

  实行西方式民主化,在第三世界国家经常意味着无穷内耗的开始。西方国家已经富裕起来了,人均消费的资源是发展中国家的数十倍,它可以经得起这种内耗,比利时500多天没有中央政府,地方政府还照样运作,国家也照常运转。而对于第三世界,不要说500天没有中央政府,100天没有中央政府,国家可能就要陷入内战了。你内耗开始了,那只能由代表主流文明的西方来干预,西方又会支持不同的派别,最后使你无法整合自己的力量。中国近代史上,西方大国为了自己的利益,支持各自青睐的中国军阀,让中国打内战,他们发战争财,中国大地上多少生灵涂炭。 退一万步说,即使西方的政治制度,代表了未来世界惟一的政治文明,中国也只有这一条路可以选择,中国也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国情来逐步借鉴和接受,决不能允许任何一个外国来主导这个过程,否则后患无穷。作为一个有5000年文明历史的超大型国家,其最终的政治制度形式一定是独特的、惟一的,它应该包含西方制度的长处,也包括自己传统形成的好东西,这才是中国政治改革的正确方向。德国前总理施密特也说过:“中国文化同西方文化有着本质不同,因此,中国的社会发展必须走与西方国家不同的道路。就如当年古罗马不同于古希腊,雅典也不同于斯巴达,今天中国的社会关系也同样与美国、德国、英国的社会关系有本质不同,一切都按照美国模式操作的想法,只有美国人才会有。”

  说到底,无论是西方民主制度还是其他什么制度,都是手段,最终的目的都必须体现在良政上,体现在人民的满意和认同上,所以良政与劣政才是当今世界政治中最重要的观念。我们应该多多使用,全世界都应该多多使用。中国是一个大国,人口比整个西方世界的人口加在一起还要多,在中国经过实践而成功的东西就是真理,西方可以不理解,可以反对,可以歪曲,但只要事实证明我们的做法是正确的,是中国老百姓拍手叫好的,西方最终只能努力来理解你,阐释你,并最终不得不接受你。历史证明,西方是承认实力的。只有当西方真正认识到,它不仅不能阻止中国硬实力的崛起,而且也无法阻止中国软实力崛起的时候,它才会真正地接受你。还是我前面打过的那个比方:这就像学外语,如果你认为世界上只有英语好,那么你就永远是别人的学生,他永远可以说你哪些地方不对了,甚至给你打个不及格。现在中国崛起了,学习中文的人越来越多了,中文也自然会成为国际社会的一种强势语言,你要和我交流,就要好好学习我的语言,尽量达到我的母语水平,我还可以纠正你的发音和语法,也可以给你打不及格。

  其实,西方许多有识之士,如美国《新闻周刊》总编法瑞·扎卡里亚(Fareed Zakaria)也认为,世界今天己进入了“后美国时代”。在这个“后美国时代”里,中国的政治软实力可以丰富人类处理一系列全球棘手问题的能力。因而中国崛起的进程不是一个所谓中国融入西方主流文明的过程,而是双方平等相待、取长补短的过程,最终中国以及其他一些新兴国家,将和西方一起成为世界新秩序的共同设计者、领导者和建设者,原因很简单:没有中国的软、硬实力的参与,全球化带来的世界性问题一个也解决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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