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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子立:一九五零后的流亡

    

   一群被遗忘的人,他们战死,便与草木同朽;他们战胜,仍是天地不容!——柏杨

   如果你只有三天好活,你打算干什么?

   “我只想带着我的老婆和我的孩子,一块回老家去,然后洗个热水澡,第二天一早,就来碗小米稀饭配豆腐乳。中午呢!就吃水饺夹大蒜。晚上!就来一碗炸酱面和一锅热腾腾鸡汤,这样的日子能过一天,我死也甘心了……”

   这或许于你只是普普通通的愿望,但是对于这一群人来讲,后来真的,一辈子没有实现过。

   在泰国北部的山区,生活着一群与我们流着同样血液的华人,他们被称作“孤军后裔”。一九四九,国共内战已近尾声,共军攻至西南,云南省主席投降。国军只有两师约1400人突围逃亡至滇缅边境,这1400人就是最初的孤军。突袭、覆灭、逃亡就发生在一九五零年的元月,农历新年。

   柏杨在他的小说《异域》中这样描述那一幕惨象,或许可以弥补我们想象的匮乏:

   “当大家正在看戏,当大家有的包饺子,有的骨肉团聚,共庆新年的时候,陈赓部队已进入蒙自,甚至直到那个时候,我们还仍以为是土共或卢汉叛军,没有弄清楚真相。仓促迎战后,我们向个旧、建水撤退——这次撤退真是溃败的先兆,大家像逃避瘟疫似的,丢下所有可以丢下的东西。……第二天天亮之后,蒙自已陷敌手,事后我们才知道,李弥将军在西昌发现电讯中断,便立即乘机赶回,可是,蒙自机场已不能降落,他的飞机在蒙自个旧一带盘旋,看到的全是西撤的凌乱行列,和三五成群的败兵,他万想不到一夜之间,竟会发生这种天崩地裂的变化。”

   他们就在后有追兵,前是丛林的情况下,逃离自己的国家,从此流亡在泰、缅、寮的边境。

   “这一路,除了逃,还是逃……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要逃,又该逃到哪里去,人活着有太多的包袱,生老病死,我已经受够了。”

   电影《异域》中刘德华饰演的士兵小杜跪在死于同胞炮火的母亲墓前对战友说了这一番话。他不知道为什么他要逃离的竟是自己的国家,他不是在为国家死战吗?他参军守卫家园,就是为了保卫自己的亲人,可是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母亲要这样死于同胞的炮火。他更加不会知道,他们这群人自此将永生飘零。

   山中寂静可闻虫鸣,我一人在泰北美斯乐通往段希文将军墓的山道上。据说往另一边眺望,可以看见华人墓园。不错,就是那些流亡在泰北的中国孤军身后之所。所有的坟冢都与段将军墓一样,坐南朝北,因为北边是家的方向。他们穿上军装的时候,一定未曾想到为这个国家死战,却最终成了异域孤魂,一生再未有与留在大陆的亲人见上一面,连魂归故里也再无可能。

 

   台湾的东森电视台采访了一位前93师的军人,白发老人说63年后,他终于有命回去家乡看看了,可是他们都死了,父亲、母亲、妹妹、都死了。他又回来泰北,那个家乡已经成了永远回不去的记忆。

   “你们的处境虽然十分艰苦,可是你们所进行的已经不是孤立的战争,除了自由中国的陆海空军,在大陆上还有一百六十万英勇的民族战士在声援你们,有无数不愿做奴隶的同胞在协助你们,不久将来,你们就可以和反攻大陆的将士会师,希望你们积极保存,并充实作战的力量,作策应反攻大陆的准备。”

   这段话来自蒋介石1951年1月5日致“滇缅边区游击队”的官兵电文。这些逃亡至异域的孤军,接收到他们所效忠的党国命令,在滇缅边境驻扎,以此作为反攻大陆的一个据点。

   他们曾攻入云南,一度攻下沧源、双江、耿马、澜沧、缅宁,但人民解放军又将其逼退。在面临全军即将覆没之际,李国辉团长请示上级,要求支援,上级下达了命令:“不惜任何牺牲,死守到底。”

   “团长电话接通了,是不是支援要到了?”

   “他们没有提到什么支援,只说要我们不惜任何牺牲,死守到底。”

   “不惜任何牺牲,还有什么好牺牲的?不就是我们这几条命而已,你们大方,反正不是你们的命。”

   电影《异域》安排了战壕里两个士兵这样的一段对话。前方要致他们于死地的是家乡的同胞,他们效忠的党国视他们个人的性命如草芥。他们死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柏杨的话道出了他们悖谬的处境:他们战死,便与草木同朽;他们战胜,仍是天地不容!

   1953年与1961年,台湾当局在联合国巨大的压力下,两次从异域撤回孤军及眷属,但事实上台湾当局高层指示孤军:明撤老弱,暗留精干。

   1961年重编后的第五军军长段希文带部队进入泰北,于孟安建立了根据地,后出于战略位置考虑,于1964年移防至美斯乐山区。

   我从清莱市中心出发,坐巴士近一个小时,才至美斯乐山下,然后需要换乘当地的双条车上山。山路陡峭,回转蜿蜒,一个多小时的颠簸终于来到这个小山村。而当时从缅入泰,孤军是爬悬崖峭壁而来的,一不小心就会滚落山崖,瞬间作异国鬼矣。

   台湾当局在两次撤回孤军时,都对外宣称,对于拒绝撤退的人员,断绝任何关系,第一次撤台的声明是这样说的:

   “所有拒绝尊重中华民国政府劝导之游击队人员,非中华民国政府所能左右,中华民国政府重申对此类人员,将不维持任何关系,或给予任何援助或支持。中华民国政府对于彼等继续留缅,或彼等之任何行为,不再担负任何责任。”

   可笑的事发生了,段希文将军遵蒋介石之暗命,于泰北留下来,表面上成了叛军。蒋经国指示军情局局长叶翔之转达密令:第五军只撤老弱,精干全留,设法自力更生三个月,三个月后恢复补给。

   三个月过去了,八年过去了,第五军都没有再得到台湾当局的任何补给。在世人眼里,他们成了真正的叛军。孤军及眷属成了无补给、无家、无国籍的异域流亡者。

   美斯乐只有一条主干道路,山上凉风习习,一边是山谷,一边是峭壁。我的眼前是漫山的茶树。第五军来了这里才发现,山地贫瘠根本无法种植稻米,在失去台湾当局补给的日子里,段希文将军曾一再地南下曼谷向人借钱,以致后来,大家见了他就害怕。他的儿子段湄川这样告诉《世界博览》的记者。

   现在遍植茶树的地方,你可知当年开满了艳丽的罂粟花。是的,第五军和第三军都在得不到补给的情况之下,为求孤军与眷属的生存,在这适宜罂粟生长的金三角地区以种植贩卖鸦片为生,长达数年之久。

   泰国政府多次与台湾当局交涉,1968年,台湾当局给泰方正式回复:权宜处理。第一次撤台时,第九军同样得到密令留下,军长李国辉依政府明令撤台,不理会密令,电影《异域》这样表达他的心声:到最后得到的只是两个字“冷漠”。第九军官民及眷属以及后代的命运也因他的决定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美斯乐有一间“泰北义民纪念馆”,站在正殿之外,就能感受到一股壮烈之气,不禁令人堕泪。整个正殿约有十米长,殿内供奉的是牺牲的三军与五军近千将士的牌位,他们是为什么牺牲的?

   1970年第五军军长段希文与第三军军长李文焕协议后,共同接受泰国政府提出的“协防、归北、辅导生产原则”。所谓协防就是这两支中国的军队要派兵去攻打泰国政府久攻不下的莱弄山区反泰国政府武装分子。仅仅25日,他们战胜而归,但代价是牺牲近千人。这个殿内供奉的就是这些义民。他们的“义”不在于为了什么主义,或忠于谁。而是被故土故国抛弃,为妻儿求一地之生存,豁出性命替异国平乱。是的,这是泰国政府让他们留下的条件。或许我们这才真的听出了《亚细亚的孤儿》的悲情。

 

   此战之后,这些流落异域的中国人,终于有了不尴不尬的身份。他们被泰皇授予泰国国籍,成了泰国华裔。

尾声

   段希文将军创办的兴华中学,在傍晚时会传出朗朗的书声,是汉家之音。这些白天在泰文学校学习的中国后裔,晚上要来这间学校学习中文。

   孤军后裔陈晓华先生说,他现在是泰国人,是华裔,但他的心是中国的。

 

   一九四九,何止是大江大海隔绝了两岸,还有这群被两岸都遗忘,流亡在异域的孤军。六十年后回首,我想问我们的同胞何以成了异域孤魂?最后我想用龙应台的话结束文章:

   我不管你是哪个战场,我不管你是谁的国家,我不管你对谁效忠,对谁背叛,我不管你是胜利者还是失败者,我不管你对正义或不正义怎么诠释。我可不可以说,所有被时代践踏、污辱、伤害的人,都是我的兄弟、我的姊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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