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精神”是一个功能性极强的能指。它之所以具有极强的功能性,在很大程度上是因并不存在一个确切的所指,或者说,它是一个集能指与所指于一身的自指。难怪其内涵是那么迷离恍惚、捉摸不定。可这并不妨碍它成为一个崇高的自我指涉的符号。在这个一切都在急剧变迁、在“爆炸”的时代,“人文精神”充当着信仰的旗帜、价值的尺标。斯文扫地,主义没了,真善美不再时髦,但还有人文精神。
当然,“人文精神”飘红,是因了一个巨大的时代尴尬:后现代已迫不及待地粉墨登场之际,前现代仍死乞百赖不肯下台。执政党在思想和组织上完全接受了市场经济观念后的滚滚商潮,而伴随这滚滚商潮而来的,却是道德沦丧和人欲横流,更是人文知识分子在长期疏远于庙堂之余,其经济、社会地位的进一步滑落。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经济大潮中,知识人被市场经济边缘化了,他们赖以安身立命的“文”也被淹没在市场经济的汪洋大海中。遂有扛起“人文精神”大旗的必要。在此意义上,“人文精神”是一项现代乃至后现代发明。毕竟,传统汉语语境中只有人文,而没有“人文精神”。
“人文精神”不仅含义丰富,殊难把握,也是一个富于中国特色的词,不可能准确译成西语。若不假思索,它很可能不幸被译成humanism、humanisme或Humanismus。这西语词从字面上看有只见人而不见文之嫌。若反过来用汉语的“人文精神”(甚或“人文主义”)译humanism,则多出一个“文”字来。这里的“文”是关键,比“人”重要得多。唐孔颖达疏“人文”曰:“圣人观察人文,则诗书礼乐之谓,当法此教而化成天下也。”唐君毅认为,“文”使人想到文字、文章、文制、文教、文命、文华等等。这种意义上的“文”,其功能即便不是惩罚,至少也意味着规训、教化或抑制,并没有那种人们动辄强加它身上的高贵品质。当然,文艺复兴时期西文中的humanism有做古希腊罗马学问的意思,但还有一个重要得多的价值义涵,即强调人的尊严、肯定人的欲望、张扬人的个性。
这里不妨看一看儒学史上的理(在功能上与西方的上帝大致相当)欲之辩。理欲之辩建基在天理与人欲对待、人欲有悖天理因而需加以克制这一认知上,其本质是天人对待、天人冲突。这与经典儒学的天人合一的诉求已有不小的距离。故有戴震站出来,以“以理杀人”控诉之、声讨之。可比的情形,是文艺复兴以降西方人文主义/人本主义价值观的确立。这意味着神而人的价值转向,后来更演变成了人的膨胀,神的退隐。当尼采最终出来宣布“上帝死了”,“我们杀死了他”,岂止上帝已被杀死,传统价值观几已统统被杀死。
于是有这“美妙的新世界”,这伟大的后现代。在价值和认知的双重意义上,人文主义已导致这么一种现代乃至后现代景观:“本质”失去了立锥之地,价值遁入了非非之境。在形而上学死去多年的西方文学理论和批评界,更兴起了德里达式的新型形而上学。它是解构主义或反本质主义的。看上去,它也真忙个不停地攻打那形形色色的“本质”,如逻各斯中心主义、西方中心主义、男性中心主义等等。这似乎没有错,“政治正确”是也。可是这新型形而上学也无时无刻不在作它那伟大的宣示:解构即存在。因此很难否认它在向着相对主义、虚无主义迈进。从逻辑上讲,这新型形而上学对所有价值是不分青红皂白统统都要解构的。在此强势话语的统制下,中国文化的同一性不可能不遭受摧残,主体性原本就十分羸弱的我国西方文学研究也难逃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命运。
所以,我国外国文学研究在面对这只秀色可餐的鲜果时,千万别忘了自己的文化主体性和学术主体性,千万要记住这仅仅是一只可吃的对象。只有这样,我们才能避免被它的危险汁液麻醉,被它摄去魂魄,沦为供它享用的肥美大餐。我国外国文学研究要向对待“人文精神”那样,对形形色色的新型形而上学也应加以批判的审视,恰如其分地将它们看作一套话语策略、一项政治功能、一种大脑的表演、一件皇帝的新衣。
2002年6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