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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一切都好?——伏尔泰与大地震

  

  “事物不可能以其他形式存在,因为所有东西都有一个结局,而且必定是美好结局。”如此“贴切”的话,不是今天的人说出来的,而是两百四十年前的一个人说的,他的名字叫庞格罗斯。这个人实际上没有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过,他是伏尔泰写于1759年的小说《老实人》当中的一个人物。

  此公先是一位舒适的家庭教师,口齿伶俐,能够向他的学生令人信服地证明——为什么在这个美好的世界当中,男爵的城堡是最漂亮的城堡,而男爵夫人则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男爵夫人。后来在战乱当中,他失去了一个耳朵和一只眼睛,变成独眼博士的他,又将自己的理论略略修改成:“个别的不幸创造出整体的幸福。所以个别不幸越多,一切就会越好。”

  伏尔泰的这本薄薄的小说,发表于1759年,里斯本大地震四年之后。这场大地震造成了三万余人死亡,地震之后先是火灾,一半个小时之后引发海啸,情景相当恐怖,当时的人们觉得好像是世界末日来临。空前的灾难将世界撕开一个大裂口,同时也给将诸如此类的难题推到人们面前:上帝创造的世界,何以如此不完美?全能的上帝为什么不去阻止惨剧的发生?

  愿意重新撬动思考的人毕竟是少数。大多数人们停留在原先的思想牢笼里——在那里答案已经准备好了:这是“神的正义”的体现。地震发生当日11月1日是万圣日,上午九点半许多人正聚集在教堂里望弥撒,结果被坍塌的建筑压在了下面。里斯本及法国的教士将之解释为是上帝对于这些人的“惩罚”,是人们的罪孽引起了“上帝的震怒”。缘此,地震并不仅仅是一件坏事,通过它可以促进对于上帝的热诚以及人们自身品德的进步。另有说地震之后里斯本的教会曾举行功德会,以烧死活人来平息神的怒气。如此这般,地震使得教会更加有理由将人们紧紧地控制在自己手中,通过抹平突然出现在人们眼前的豁口,让事情变得有利于教会。

  为此伏尔泰写了一首真正怒火万丈的长诗,叫做《里斯本地震》,针对上帝“惩罚论”,他质疑“难道里斯本人的罪孽反而会比耽于淫乐的巴黎人或伦敦的居民更为深重吗?”他反对用“神谴”来解释地震,将自然从上帝手中放飞了:“自然就是这样,我服从它的规律。”

  教士们的解释粗俗低劣,需要化力气处理的是更为精致的学者诗人们的说法。学者由莱布尼兹的《神正论》为代表,其中解释神与这个世界关系在于——神出于良善的意图,因而所创造的“这个世界是一切可能有的世界之中最好的一个”,在这个世界中的一切事物处于某种“前定和谐”之中,因此一切不完美的事情,都只是暂时的,最终和谐必将战胜,善始终大于恶和超过恶,局部的恶甚至还起到了促进善的作用。

  英国诗人亚历山大·蒲伯在诗中表达的,恰如给莱布尼兹的想法押上韵脚:

  “你不理解的和谐,看起来杂乱纷纭,

  局部有罪恶不幸,良善却普遍长存;

  若无那骄傲狂妄,使理性误入迷津;

  现存者无不正当,此理实正确彰明。”(范艾译,见《地震摇动了神正论》一文,《读书》杂志1990年第三期)

  

  将任何现存的都解释为合理的,从而便是光滑和光华万丈的,这对于经历了大地震之后的伏尔泰,无论如何咽不下这口气, 因而他的这首长诗《里斯本地震》还有一个长长的副标题——对“现存者不无正当”这一箴言的探讨。他质问道:“什么样的罪孽,什么样的过失,使得孩子在母亲的胸脯上倒下和流血?”

  他还戏谑式地勾勒了一副“先定和谐”的图景——秃鹫抓住猎物、然后它被老鹰捕获;老鹰又被猎人的箭杆穿透,这个人继而“俯卧在战场的尘土中,他的血染红了身边垂死的伙伴们,他的肉成了老鹰们的美餐。”面对这样一副血腥可怕的情景,学者和诗人却只会说:“个别的痛苦造就了全体的幸福。”

  

  什么幸福!正当您这位终有一死的可怜人

  用发抖的声音大喊:“一切都好!”

  世界相信了您,但您的心,

  却一百次地驳斥您头脑的幻觉

  ……

  我们永远看不见自己,也无从了解。

  这个世界,这个骄傲和谬误的舞台,

  挤满了病态的傻瓜,他们在谈论幸福……

  

  我的确曾经用不那么阴沉的声调

  歌唱过普天欢乐的阳光之路;

  时过境迁,老之将至,

  带着人类的弱点,在暮色中寻找光明,

  我只能受苦,却不会呻吟。(郭勇健译)

  

  地震之前是好的,地震(或许)也是好的(可以令坏事变好事),地震之后仍然是好的,“一切都好”,明天还会更加美好,谁、谁能够这样说?说这话的人是以什么名义?伏尔泰选择了与受苦受难的人们站在一起,与那些永远沉埋在地下的人们站在一起。只有将那些失去生命人们的叹息、痛苦、无力真正放在心中,他才会不再歌唱“普天欢乐的阳光之路”,而宁愿“带着人类的弱点,在暮色中寻找光明”,并且“只能受苦,却不会呻吟。”

  他这首诗引起了卢梭的反感。卢梭不喜欢伏尔泰将乐观主义视作是“残酷的”,认为伏尔泰对此的批评“夺走了我的一切,连同摇摇欲坠的期盼,把我逼入绝境”,他觉得蒲伯的诗正好适合他自己,缓解了他的痛苦,给他“带来安慰”。他本人对于灾难所造成的破坏有一个独特的解释,即城市密集的高楼大厦才是罪魁祸首。而那些住在偏僻地方的动物和野蛮人,地震火灾对他们不起作用。这位以心地敏感而著称的文人作家,竟然写下了这样的句子,表明他对死在地震灾难中的人们无动于衷:“假如这些倒霉人按照自然规律,在漫长的焦虑中等待死神的突然降临,那么他们所受的折磨,没有一个会比现在少。”这个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

  卢梭的批评之后,伏尔泰不声不响又准备了三年。等到他再度拿出自己的回应作品,那便是他一生中最完美的杰作《老实人》。当年他栖居瑞士的日内瓦官方当即下令销毁,伏尔泰本人也否认这是他的作品,他给一位日内瓦的牧师写信道:“竟然会有人认为我是那本无聊著作的作者。感谢上帝,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但是人们一致认为,除了伏尔泰,没有人能够写出如此风格的作品:挖苦、幽默,玩世不恭,时不时掺杂一些脏话。

  在小说中伏尔泰坚持了他自己的立场,并且做了尽情的、淋漓尽致的发挥。年轻的主人公在接受了家庭教师和风润雨般的乐观主义启蒙之后,来到世界上吃尽难以想象的苦头,他眼前的一切都照着与人们的意愿相反的方向去进行。他美丽的爱恋对象遭人强暴之后,变成两个男人的轮流占有物,当他们重逢时,对方已经变成一个臃肿丑陋粗糙的老太婆;如此良善的他本人不知怎么先后举刀杀人,做下一系列与自己的本性格格不入的事情。里斯本地震发生时,他们师生二人(即本文开头提到的那位庞格罗斯先生)正好赶往灾区,他们从废墟里救出了一些人之后,老师发话道:“事情不可能比现在更好,由于里斯本有座火山,它就不可能在别处,因为事物不可能不在它应该在的地方,所以一切都很好。”《老实人》,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

  更好的还在后面呢。当庞格罗斯发表这些意见时,一名官员和他的侍卫在后面紧盯着。就像前面诗中写的老鹰紧盯着秃鹫一样。很快,师徒两人就被人捆了起来,那是因为“一个发表了演说,而另一个在听演讲时显示出赞同的神情。”捆起来的动机很简单,这个被毁灭了将近四分之三的城市需要举行火刑,那是因为“科安博大学的学者们认定在一个隆重的仪式上将几人用火慢慢烧死是一个可靠的防止地震的秘方”,这两个人则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不巧的是这天天气不好,庞格罗斯只能被吊死在绞刑架上。这之后,“大地随着一声可怕的巨响再一次颤抖起来。”

  庞格罗斯是从什么地方嗅到了自己好运的呢?他居然没有死。宗教裁判所的那些五品博士们,尽管熟悉执行火刑,却不怎么熟悉绞刑架,那天下雨绳子被雨淋得湿透,滑动性差,打的结松了,留住了庞格罗斯一口气。但作为哲学家他始终没有改变自己的想法,尽管周围世界的面貌彻底改变了。小说结尾处他心满意足地对学生说:“最完美的世界里,事事相连。如果您不是因为爱居内贡达,被男爵踢出城堡;如果您没有被关进宗教裁判所;如果您没有徒步跨越美洲;如果您没有一剑刺穿男爵的肚子;如果您没有丢失黄金国的绵羊;您就不可能在这儿吃糖渍枸橼和花生。”敢情这一切非人经历和痛苦都不是白费的!

  做学生的回答很干脆:“讲得很好。不过,还是将我们的园地种好更重要。”“园地”是人工的范围、人工的世界,这就是说,将我们人工的世界建设得更加结实,比起关心这一切是否“正好合适”和符合那个“先定和谐”,要重要得多。

  小说中这一节《他们在苏里南的遭遇以及老实人如何结识马丁》里,颠沛流离的老实人有一次向旁人解释什么是“乐观主义”,他是这样说的:“当人身处恶境时他具有的一种令自己认为一切都好的想法。”

  

  原载《经济观察报》,略有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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