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先生在《妙玉讨人嫌》一文(见《万象》1999年5月号)中赞叹曹雪芹刻划人物笔法凝练生动,在《红楼梦》第四十一回中,仅用一千三百二十五个字,就把一个人物写活,“给阅读者留下了那么宽广的想象空间,以至不仅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且是嫌厌者有其‘理’,而珍颂者有其‘据’。”对此我也有同感。《红楼梦》中“栊翠庵茶品梅花雪”一节的确是人物素描的精品。短短一段简朴的文字,叙述明快,对话传神,妙玉清高孤傲的性格跃然纸上。正如刘先生所言,对於妙玉这个人,读者或尊或嫌,却很难无动于衷,足见曹雪芹小说艺术的高超。
然而,刘先生认为,许多读者嫌厌妙玉,是受了高鹗续书的影响,因为按高鹗的思路,妙玉是个“假正经”,写妙玉走火入魔,失落风尘,有违曹雪芹原意。这个结论我认为很值得商榷。
在我看来,不管《红楼梦》后四十回是否“误读”雪芹原意,其中不乏精彩篇章,第八十七回写妙玉的一段即是一例。第一百一十三回提及妙玉或被人劫走,或情愿离去,只有只言片语,且是传闻,所以,我们确知的妙玉的故事当以八十七回为终结。这一回中其实正有刘先生所期望的“平衡”之笔,它与四十一回对应,相辅相成,进而托出妙玉的完整形像。四十一回写妙玉超凡脱俗,孤傲怪僻,不食人间烟火,难怪有人爱,也有人嫌。八十七回写妙玉尘缘未断,凡心思动,所谓“神不守舍”、“走火入魔”所暗示的正是妙玉被压抑的情感和欲望。我觉得,此时的妙玉不仅使读者同情,她的敏感与脆弱更引起读者内心的共鸣:在这一瞬间,妙玉已不再是超然如野鹤闲云,而是尘世间活生生的人,是与读者一样有七情六欲的血肉之躯。不乏常人所具有的情感,妙玉的高洁才令人感慨。否则,所谓个性,若非纯系怪僻,便为超人之性,难以打动人心。
八十七回中的妙玉篇有宝玉观棋、妙玉解琴、走火入魔三段故事,意在披露情、空两境在妙玉内心的交织、矛盾、与冲突。其实,这也是《红楼梦》全书主题的缩影。在观棋一段中,“妙公轻易不出禅关,今日何缘下凡一走”一句话出自宝玉之口,本是幽默的客套,然而,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妙玉把脸一红,低头不语。有感于宝玉关于出家人心静的话,妙玉的羞涩更见明显:她“微微的把眼一抬,看了宝玉一眼,复又低下去,那脸上的颜色渐渐的红晕起来”,以至於“痴痴的”问宝玉:“你从何处来?”接下去又有妙玉“心上一动,脸上一热,自然也是红的”一段描述。显然,妙玉虽为出家人,但心欲静而情不止,宝玉正是使妙玉动心的人,她对宝玉的偏爱在六十三回中送帖贺寿一段已有伏笔。宝玉对此浑然不觉,而敏感的妙玉却对自己的迷惘颇为窘困,以至於与惜春辞行的话都似乎有弦外之音:“久已不来这里,弯弯曲曲的,回去的路头都要迷住了。”此时的栊翠庵,即宝玉所说的“禅关”,已不只是妙玉栖身之处、静修之所,同时也象征着妙玉超世脱俗,置身“槛外”的心境。妙玉从此境中来,不料尘缘未断,情动神移,归去的路已在迷蒙中了。
在回栊翠庵的路上,宝玉妙玉经过潇湘馆,黛玉正抚琴低吟,两人不由得止步静听。乐曲前三叠叙说秋风萧瑟,孤女思乡,情人虽意趣相投,但各自的境遇又不尽如人意。这实际上都是黛玉身世的写照,也抒发了黛玉对坎坷人生的感慨。曲调虽悲凉沉重,但哀叹中有“思古人兮俾无尤”的愿望,并不轻生厌世,难怪妙玉叹道:“何忧思之深也。”然而,在此三叠之后,黛玉再度调弦定音,妙玉即有不祥之感:“君弦太高了,与无射律只怕不配呢。”接着:
里边又吟道:“人生斯世兮如轻烟,天上人间兮感夙因,感夙因兮不可辍,素心如何天上月。”妙玉听了,呀然失声道:“如何忽作变徵之声?音韵可裂金石矣。只是太过。”宝玉道:“太过便怎么?”妙玉道:“恐不能持久。”正议论时,听得君弦蹦的一声断了。妙玉站起来连忙就走。宝玉道:“怎么样?”妙玉道:“日后自知,你不必多说。”竟自走了。
这段文字与上回(八十六回)中黛玉解琴,感叹“知音难遇”一段相呼应,写妙玉为黛玉唯一知音。黛玉抚琴,拨动的是心弦;妙玉之所以明白,是因为两人心弦的共鸣。《红楼梦》诸多女性中,痴情者莫过於黛玉,超脱者莫过於妙玉。两人对人生的选择殊异,但都具寄人篱下的孤儿所特有的敏感,都为人生抉择的艰难和自己内心的矛盾所困惑:黛玉渴望现世的幸福,执著于人间的爱情,但同时又不屑于世俗人欲,洁身自好,孤芳自赏,以至於在极为矛盾的心境中乞望世外的解脱。妙玉一向清淡人生,以“槛外人”自诩,却难消对“槛内”的眷恋,情不自禁。这就是为什么妙玉不仅能理解黛玉对世态炎凉和情感纠葛而发的“忧思”,而且能领悟“思古人兮俾无尤”与“素心如何天上月”两种愿望之间不可调和的冲突:前者谦卑持重,后者清高孤寂;前者视人生价值为世代传统的延续, 后者愿自身的清纯不染世间的污浊。入世的明智与出世的觉悟实难兼容,而黛玉情系人间,却心随明月,其高洁可谓“太过”,所以“不能持久”。君弦绷断,张力所致,这张力正是黛玉内心世界的写照。而且,“可裂金石”之声由彼及此,触动了妙玉的心弦,妙玉所预感的与其说是黛玉的命运,不如说是自己的危机:下一段故事中所谓“走火入魔”写的又何尝不是妙玉内心张力“太过”,“不能持久”呢?
魔者淫也,性欲也。当然,妙玉“入魔”绝非纵欲。相反,妙玉刹那间精神的崩溃恰是压抑以至扼杀欲望所致。当晚妙玉在栊翠庵拜佛打坐,欲入静思空,“断除妄想,趋向真如”,不料竟禁不住房上两个猫儿发情嘶叫的侵扰,进而想起日间宝玉之言(当是宝玉所说的出家人心静,静则灵,灵则慧之类的话),不觉心跳耳热,神不守舍,恍惚间似有许多公子王孙求亲,媒婆起哄,接着又有盗贼相逼,妙玉由此便神志不清了。按佛家的观点,“妄想”皆由情色而生,这在世俗人生经验和当代心理学理论中也可得到解释:如果说宝玉观棋一段中,使妙玉心神不定以至於困窘的是对宝玉的眷恋之情,在走火入魔一段中,妙玉不敢正视甚至惧怕的则是她自身的性欲,虽然对这一点她并无明确意识。性是情的本原,情是性的变异与升华;性是人的生物本能,情是人的社会属性。这就是为什么曹雪芹借警幻之口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所谓“情而不淫”不过是“饰非掩丑之语”,宝玉之“痴情”乃“意淫”也。人类文明秩序、宗教伦理多视性为不净,甚至把它看作洪水猛兽,动乱之本,加以压抑和控制。在这一点上,佛家并不例外。因此,妙玉由教化修炼而形成的道德良心(即弗洛伊德所说的“超我”)早已把性欲作为“心魔”打入无意识的冷宫,甚至在理智失控,把守不严的一瞬间,这“心魔”也只能以恐惧反证自身的存在,於是便有王孙公子媒婆盗贼之类的幻象。耐人寻味的是,“走火入魔”的悲剧竟发生在聪慧无比,虔敬超脱的妙玉身上,可见铲除“心魔”乃人力之不能及。
换句话说,佛家所谓情色之乡其实是人生的唯一归宿,人的幸福和痛苦全在此生此地,此情此境。超世脱尘的愿望或生于绝望,或来自灵感,而且往往不乏崇高,但说到底不过是“妄想。”再说,人富于情感,热爱生活,才能动人,如晴雯、黛玉、尤三姐。《红楼梦》中偶有具超世悟性者,自恃不受“邪魔”缠扰,可一念不生,万缘俱寂,如惜春。但这类人与其说高洁,不如说心冷,即缺乏人所特有的情操,可谓怪僻。妙玉本性敏感多情,当属於前一类人。刻意超脱的志向虽有碍于她对自己真情的意识,但反过来说,若无激越的情感,也就不会有“走火入魔”的悲剧。在精神错乱的片刻,修炼一生的妙玉自然乞灵于佛祖,但紧接着便向周围的人哀求道:“我要回家去,你们有什么好人送我回家去罢。”在迷乱中,妙玉抱住身边的女尼哭道:“你就是我的妈呀,你不救我,我不得活了。”在小说中,这是我们听到的妙玉的最后一句话,思乡恋母的呼喊出自一个出家的孤儿之口,催人泪下。妙玉喊出的固然是疯话,但理智失控时的言词往往是心声。而且,在宝玉观棋一段中,即便妙玉“你从何处来”的问话并无机锋,她对惜春“从来处来”的戏语不胜困窘,这足以暗示妙玉对自身归宿深感迷惘。最后,在妙玉的绝望中我们所看到的已不再是一个清淡人生,超凡脱俗的出家人,而是一个渴望生存,伶仃无助,思念母亲怀抱的少女。俗世也好,红尘也罢,此即妙玉的家乡,妙玉的归宿。人性如此,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所以才有悲剧。与绷断君弦的变徵之声(即超世之音)相比,妙玉的呼喊不可裂金石,却能动人心魄,感人肺腑。
一部《红楼梦》,写尽人生的“辛酸”与“荒唐”,而字里行间却有作者的一片“痴”情,我觉得这正是《红楼梦》动人的地方:作者以“痴”自嘲,既无超世者的清高,又无道学家的严正,而是以与世人同命的宽广胸怀,道出过来人的无限感慨。有此“痴”情,作者才能将心比心,由此及彼,以高度的敏感和深切的同情体察世俗心态,理解社会人生,於是便有人物刻划之深刻,生活描绘之真切。《红楼梦》中有众多如妙玉这样丰满的人物形像,却绝没有圣人超人、英雄豪杰、妖魔鬼怪,大概是因为这类形像与《红楼梦》作者所理解的“人”相距太远。而后人作出妙玉高洁、黛玉多情、宝钗世故、凤姐狠毒之类褒贬之辞,虽不无道理,但未免失之简单,类似盲人摸象,远不能描述《红楼梦》人物的复杂多面,可谓“不解其中味。”曹雪芹要读者体会的正是人生的意味,而《红楼梦》之所以不朽,就在於它写出了活生生的、富于个性而又十分完整的人。妙玉的形像便是一例。
刘心武先生极赞曹雪芹的文笔,主张当代作家“从曹雪芹再出发”,这一点我非常同意。中国当代年轻作家偏爱西方现代小说,并深受其影响,这同样有助于文学的繁荣。不过,我觉得更值得我们认真体味的却是《红楼梦》与西方经典中共有的人本传统和人文情怀,即对世俗人生的关注与同情,对人性人情的洞悉与沉思。此话乃老生常谈,似乎不值一提:作家写的本来就是人,何须提醒?然而,真能以人生启示震撼读者心灵,让人百读不厌,叹为观止的传世之作,古今中外又有几部呢?象《红楼梦》这样的作品,正由于写人写得深刻动人,才得以超越时代、文化、和语言的障碍,成为人类所共有的珍贵遗产。而且,说到底,文学上的造诣,见识修养为本,文笔技巧其次,若缺乏对人生的领悟和对人情的敏感,白话文再简练生动也不能传神,更不能感人,“意识流”的现代笔法功夫再深也难免成为有“流”而无“意识”的噫语。所以,文学的发展,终归要从人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