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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卫平:电影与主流价值

  

  为了《阿凡达》,这几天的记者采访比较集中。因为发表过“大片中的价值”等议论,所以问题主要集中在这方面。现根据作答内容,将它们整理出来,是希望不要再在电话里当“复读机”。

  

  电影是个梦,不是二人转

  

  问:电影有商业价值与文化价值,《阿凡达》的成功,是因为商业价值还是文化价值

  答:问得不是很切题,但也是可以回答的。电影本身兼具商业性与文化性,最好是这两方面的平衡。如果一旦言及商业片,就意味着将其中的文化价值排除,那是一种误解。问题在于什么是电影的“文化价值”?什么是在电影的框架中,所能够容纳和承载的那种文化价值?有一些东西,不是一点价值也没有,但不适合电影。

  问:你指的什么?

  答:比如小沈阳。这个人身上所释放出来的东西,是在东北二人转那样一个传统当中形成的,是在那个特定的场合中,培养出来的一套形体、动作、语言,直接针对坐在演出台底下的特定观众,在他们当中引起某种比如放肆的效果。这种东西,在特定的场合是约定俗成,人们也知道怎么看待它,但是换一个环境未必适合。将这种风格挪到春晚这个国家舞台上就不一定恰当。而放到电影这种形式当中,更加值得讨论。

  问:为什么?

  答:因为电影是一个做梦的场所啊。你看电影院与听相声、看演戏的场所不同在于,它黑灯瞎火的,观众互相之间看不见眼睛鼻子。形容它是一个“洞穴”,是不为过的。在一个洞穴的环境当中,每个人也仿佛退回到个人意识的洞穴状态。进了电影院,这个人可以暂时将外面的世界放在一边,而开始秘密地做梦。在某种意义上,对于正在放映的电影,观众是拿它当作自己做出的梦境来看的。电影的手段——光和影,都是做梦的途径。这个表明,小沈阳在别处的成功,不能保证其在电影中也取得同样的成功。

  问:我们是报纸,能不能用更加简单明了的语言?

  答:这样说吧。在教室里我经常对学生说,你们一不会种地,二不会做工,三不会打仗,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你们凭什么在这个世界换取物质生活资料呢?那是因为你们提供梦境。当放映影厅里灯光亮起,就是你们的天下,你们是梦的主宰。梦意味着在现实里不能实现的那些东西。因为生活中不能实现,某些心理能量不能释放,于是就投射到眼前的银幕中去了。在生活中不能达成的,通过电影来完成。那句有名的诗句怎么说来着?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电影更进一步,是替别人做梦。就一般情况来说,至少就商业片来说,假如你不能在电影中释放观众的某些梦想,而将它完全等同于现实,与现实一模一样,甚至低于现实,那么观众到电影院里寻找什么呢?

  问:但是每个人的梦想都不一致,人们互相之间的差异是很大的,是不是?电影如何来满足不同观众的期待呢?

  答:问得好!不要说人与人互相之间是如此不同,就连一个人,他所期待的东西,在不同情况下也不一样,同一个人也做性质不同的梦。有向上的、升华的梦,也有下降的、坠落的梦。

  决定将一部影片做成哪一种梦,提供给哪一部分观众,满足其梦想,全看这部影片、这个导演、这个制片公司的志向了,看他们如何设想和锁定这部影片的观众

  

  区分人性与价值

  

  问:你说得与广电总局的领导差不多了。我在《新京报》上看到,广电总局副局长张宏森先生在谈到《阿凡达》时说,“中国电影人需要学习一点简单的对人性的认定。”

  答:这恰好是差异所在。我非常谨慎地运用“人性”这个词。在这种场合,更宁愿用“价值”这个词,代替过去最经常用的“人性”。“人性”这个词,有其历史原因,它差不多贯穿了整个上世纪八十年代。在这之前的几十年,人性一直是一个被禁锢的话题,文艺作品不能涉及人性,包括爱情,人的缺点、弱点、欲望,以及人的双面性,人性的复杂性等等。在当时,这个词携带着巨大的思想解放意义。那是一个呼唤世俗社会的时期,人性本身以及回到人性,几乎都是有待实现的梦想。当今成功的大导演们,在学校里学到的最多东西,也许就是“人性”二字。

  问:今天就不需要再谈“人性”了吗?

  答:能不能不这么一概而论,而将问题掰成许多切分音符?进入上世纪九十年代之后,神性力量及其光环已经消褪,人的时代来临了,但是,并非那个大写的人,而是各种小写字体、小字号的人们。在今天,还有什么事情不是以人的名义之下做的?人还有什么不能做和没有做的?我敢保证,那些贪官们,必定是以他自身“人性”的名义,以他自己“人性”的需要,从事不止一种腐败活动,危害国家和人民。比如贪欲、情欲、专断任意、结党营私、厚颜无耻,哪一项不是可以在人性中找到出处和解释?

  问:换个问法,那我们不谈“人性”谈什么?

  答:人性需要匡正。时至今日,我们对于人性所拥有的黑暗、坠落、陷溺的一面,应该有个清醒的认识和估计。人性早已经不是一面需要弘扬的旗帜,它不能成为“什么都可以去做”的借口和说辞,而是一个需要被限制的对象。

  匡正人性的途径有许多。比如法律、道德,都在给人性提供规范。教育通过训练,来改进和改善人性。而论及“价值”,这个概念稍稍不同在于,价值更多的是通过人们自己同意和认可的,是由人们自己来判断哪些东西是有价值、有意义和美好的,而不是外部强加和规定的。比起“道德”来,“价值”这个词蕴含更多主动、能动的意味。

  问:但是,价值不也是人所追求的吗?或者说是人性的一部分?

  答:当然。比较起来,人性是一个过于宽泛的词汇,当一切东西都可以归结为人性时,这个词便失去了明确所指。人性是个筐,什么都往里装,见不出高低、善恶、美丑之分,这个是人们所需要的吗?前几年大片里出现的那些乱伦、偷情、背叛、勾心斗角、互相陷害,那种曲里拐弯的人性奇观,没有不属于人性范畴的,但是观众并不买账,为什么?

  当社会环境发生巨大改变,人们的眼光、知识和视野,都要发生相应变动,而不能始终停留在过去的某一点上。我希望引进“价值”的维度,而不总是谈论“人性”的维度。

  问:你说的“价值”与电影有什么关系?

  答:太有关系了,价值就是梦想啊,是最大的梦想。价值代表了人们向往的那些东西,比如平等、自由、多元,这些都是价值观,尽管在现实中它们没有能够得到实现,但是人们继续将它们当作梦想,不行吗?

  不要以为在人性中藏到最后的,都是难以启齿的坏东西,所谓翻检人性就是翻出一些深藏的龌龊。今天的情况或许相反,那么多罪行在光天化日之下进行,那么多邪恶是事先张扬的,人性用不着朝里面去看,在外面看看就足够了。

  在这种情况下,很可能在(一些)人们内心中,正在重新积聚起价值理想,重新找回信念、尺度、希望,再度出发寻求平等、自由、公平、正义。这一回,所有这些东西都不是别人发放给他们的,而是以他们自己为起点的。

  如果说“价值”涉及的是共同体生活中的准则,那么还有个人美德。在我们周围,有一批人正在用他/她的行为和勇气,重新塑造我们民族的文明,提供我们民族精神新的资源。这些都需要人们去发现。作为从事创作的,也需要了解。

  

  《阿凡达》价值

  

  问:《阿凡达》体现了什么样的价值观?

  答:1.不能入侵别人的家园。

  2.不能以“开发”的名义,入侵别人的家园。

  3.不能以“开发”的名义,运用武力入侵别人的家园。

  4.不能以“开发”的名义,武力入侵别人的家园时,将对方当作了敌对势力。

  5.不能以“开发”的名义,武力入侵别人的家园,同时破坏大自然,破坏生态平衡。

  6.为保卫自身家园和保卫自然所进行的斗争,是美丽的。

  7.自由是美丽的,飞翔是美丽的;大面积飞翔,更是美丽的。

  8.“沟通”是美好的。

  9.自然是有灵性的。

  10.人在陌生世界面前,要谦卑,要学习。

  11.爱情是温柔的,并非依赖勾心斗角。

  ……

  问:中国导演为什么拍不出这样的影片?(这是最常见到的一个问题)

  答:起先的一个原因是,他们光研究人性,不研究价值。后来,事情越来越成了上海学者朱学勤先生所说的,原因的原因的原因,就不是原因了。

  

  有关观众

  

  问:这部影片引发了许多联想。有人说,它是影射美军入侵伊拉克,也有人说,中国才是世界上仅存的纳维族。更有人惊讶,詹姆斯·卡梅隆怎么会知道中国强拆的事?

  答:哦。那是他们撞大运了。

  问:这种好事怎么叫他们遇上的?

  答:这就是商业片啊。如果它想争取最大限度的观众,那么它就要对最大多数观众有所调查,有所了解,看看他们的疼痛在什么地方,然后想办法来满足他们的需求,满足他们的梦想。在全球化的今天,一部有野心的影片,想要满足世界各地的观众,这难道奇怪吗?

  问:满足观众想象与追求价值观有关系吗?

  答:这个问题问到点子上了。制作优质电影,除了需要(前面谈到的)对于电影的基本理解,还需要对观众有基本理解和估计。如何看待观众,对于电影来说,完全是一个专业之内的问题。想象观众是一批鸡零狗碎之徒,一群欲望化为灰烬的衰人,那是一个电影的拍法;而想象观众不管如何,说到底他们是要做人的,是能感到自己有尊严的,能够感到自己身上的正义感、同情感,那又是一种电影的拍法。

  问:就中国电影情况而言,对于观众最大的误解是什么?

  答:觉得观众因为不会拍电影,他们就什么也不会;相反,觉得自己会拍电影,就高于所有人。这个很难站得住脚。现在观众看到好电影的机会,甚至比电影制作者还要多。因为导演和其他剧组制作人员在零下几十度的外景地拍片时,观众则蜷曲在家里的沙发上,拉上厚厚的窗帘,在家庭影院里欣赏这个世界上曾经有过的最好影片。这个很难做到吗?

  还有——最重要的,观众是自己生活的主人,是自己命运的主人,是自己的事业和家庭的主人,也是这个国家与社会未来的主人。他们除了不会拍电影,其余什么都会。他们全体加起来,创造了这个真实的世界,而电影工作者,充其量只是提供了一个幻影的世界。谁更有主体性,谁更有力量,一望即知。怎么能一味沉溺在娱乐新闻里面,以娱乐及娱乐中心的眼光,来看待自己和这个世界?

  

  主流电影与主旋律电影

  

  问:《阿凡达》的观众是谁?

  答:临时发明一个词,“后发展时代的人们”。这不仅仅指的是“后发展国家”中的人民,而是指所有那些经历了掠夺式的发展、经历了掠夺式的发展所带来触目惊心破坏的人们。从歌德的《浮士德》里就开始有拆迁悲剧开始算,那么“发展”已经有几百年的历史了。发展带来物质生活上的便利是众所周知的,但是因为人类的贪婪,给这个地球带来的破坏,是尽人皆知的。尤其是拿着长枪短矛的发展者,来到赤手空拳的人民面前和他们的家园里,建立一种强权的秩序,越来越被人谴责。十九世纪的殖民行为在今天已经是臭名昭著,这部影片则架构在这样深远的背景之上,架构在这样的共识或者主流价值之上:携带武器闯入别人家园,是可耻的,野蛮的。

  问:这个看法怎么会跑到电影导演的耳朵里,成为一部商业片的主题?

  答:这就是商业片的属性嘛。它需要摸清最大多数人潜在的梦想和希冀,贴着主流价值的脊背行走,才能抓住更多观众的心,赢得他们。实际上作为文化产品,电影也有可能在帮助形成主流价值,在释放人们的梦想时,释放一个社会的主流立场。

  问:我们不是也有很多主流电影吗?尤其是2009年,像《建国大业》、《风声》?

  答:对不起,我要澄清你的用词,你所说的大概是“主旋律电影”。

  问:有什么不一样?

  答:无疑,主旋律电影也是志在弘扬某些价值。是价值,而不是诲淫诲盗。但问题在于,主旋律电影中的价值,往往是事先预备好了的,是起导向作用的,它来自某些权威机构,而不是在与观众的互动之中产生的,也不是在社会成员之间的互动之中产生的。

  所谓互动,就像恩格斯说过的“平行四边形”的合力,是一个社会不同力量之间,不同人们的利益、兴趣、信仰、思想,在平等的、非强制的条件下,进行对话和协商的结果,就像《阿凡达》里面所说的“沟通”。现代社会正是一个五花八门、志趣各异的社会,不同人们之间的对话协商非常重要。一般来说,一个社会的主流价值,不管怎么说,是在非暴力的情况之下产生和发展起来的,尽管其中有许多虚幻的色彩,有许多不能落实的成分,但是它诞生在非暴力、非强制的基础之上,是社会成员之间的某种合作。这是主流价值产生的土壤和可能性。

  除了非暴力之外,称之为“主流价值”的,还有一个特色,就是它的开放性、流动性、包容性,可以不断地将新的内容带进来。《阿凡达》还是一个传统的故事片类型,其中有好人与坏人、邪恶与善良的基本区分。

  但是不同时期,好人与坏人概念的侧重点不同。在“后发展”时代,那种依仗暴力和强权摧毁别人家园的人,则成了触目的坏人坏事。而这在发展的前期,人们往往不能充分认识,受害者往往以最大善意去对待加害者,指望他们总有一天有所收敛,但最终发现不是这样,于是人们才慢慢形成了警惕和一致的谴责。这是一个在“发展年代”,在实地渐渐浮现出来的立场眼光。

  所谓主旋律影片,许多是“主题先行”的影片,其中的思想观念是早先就决定了,因而比较起来,它很可能是比较停滞和不够敞开,比较封闭的。这样的影片,可能在所谓人物个性方面多下功夫,比如《张思德》;也许运用娱乐性更强的演员阵营来吸引观众,但是其观念相对来说比较固步自封,它不需要结合观众的新的生活经验和社会经验,也不能够将观众新的期待放进去。

  问:马克思批评过资本主义主流价值是虚幻的。

  答:某种虚幻性也许正好用来制作电影。马克思所说的虚幻性,包括体现在运用这种意识形态的人,也是浑然不觉、不自知的,他将别人的生活愿望当作了自己的愿望。但是,戳穿这个骗局,不等于取消任何个人愿望,用一套强制性意识形态来替代它。我电影学院的同事郝建教授在辨析类型电影时,坚持“主流意识形态”与“主导意识形态”的区分,主流意识形态由合力形成,主导意识形态则是由人为制导的,要导向去某个地方,不去不行。

  这个表述可以商榷。实际上主流意识形态也是有导向性的,不过在它看来导向性越隐蔽越好,它需要接受这种价值的人们心悦诚服地同意和认可,而不仅仅是服从和听话。

  问:如何看待中国社会的主流价值呢?

  答:转型的中国一切都在形成当中,经过每个人同意的主流价值更是处于形成当中,最终出现的也应当如同“平行四边形的合力”。主旋律价值会是形成这种合流的一种力量,但不应该只有这一种力量。包括传统文化的力量,也将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不是唯一和决定性的。实事求是地说,就中国导演来说,主流价值不清晰,同时缺少价值协商的环境,缺少现成的、拿来就用的主流价值,这增添了他们工作的难度。但是他们本人也是可以参与到这个合流或创造的行列中来的,为我们社会主流价值的形成和提取发挥自己的作用。如果是那样,也许会真正赢得更多期待中的观众。《阿凡达》也可以看成当今世界主流价值形成的参与力量之一。

  

  商业片与艺术片

  

  问:《阿凡达》这个商业片,为什么带来如同艺术片的享受?

  答:呵呵。让它变成一部艺术片的捷径是,将影片的结尾改过来。不是像现在这样好人战胜,而是好人失败,家园被占,坏人占了上风。这个结局与现实更为接近,是打破既有期待的。

  问:艺术片就是让电影里的人物吃苦头,观众也跟着吃苦头,是不是?

  答:这么说吧,商业片是秘密复制人们的愿望,甚至给予提升,小心翼翼不去挑战它们。而艺术片所释放的,则是在与人们的愿望之间,形成一种张力、一种紧张关系,发出某个刺激、产生某个激发,在这一点上,它与商业片有着不同的努力方向。当然还包括形式上的探索,颠覆已有的视觉经验。

  事到如今,你看《阿凡达》,在视觉经验方面,也是开拓性的。

  问:中国的商业片导演与艺术片导演往往是重合的,不是吗?

  答:问题正在这里。大多数拍商业片的导演,此前都是拍艺术片出身,当他们开始弄出一部商业片时,则花很大力气去冒犯观众,得罪观众,习惯使然,这又是另外一说了。而当他们想到观众,又想到的不知什么人,鸡零狗碎一般。

  无论如何,《阿凡达》是不是有些孩子气?但是放在它自己的定位当中,放在这种类型里面,这种天真的孩子气,多么温柔,多么让人喜欢。

  问:对于中国的艺术片,你想说什么?

  答:一路走好。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刚才你介绍自己是干什么的?为什么做这个采访?

  问:是做内参的。(其中之一)

  答:哦,那我一定要写出来,让大家一起参与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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