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成人的眼光翻看这本儿童小说,在由回忆编织的时空中穿梭,快速而平静,没承想感伤却在最后几页涌动起来,经历了种种考验,一股更为澎湃的情怀终于超越兄弟之情和爱情,在小托和我心中生发开来。
但本书后半部分通过战争的描绘试图告诉我们的是,战争留给人的绝不仅仅是悲壮和澎湃,还有巨大的难以弥合的心理创伤。而由此带来的对战争的批判和对人性的追问,正是两次世界大战之后众多作家持续书写、努力反省与检讨的重要动因。
之所以把小说放在一战背景下,或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作为昨日世界与今日世界的分水岭,一战前的欧洲,正如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描绘的那样,已经历了四十年的和平,近百年没发生大规模战争,"整个世界处处呈现出一派无忧无虑的美好景象"。那个时代的人们普遍乐观自信,充满活力,认为世界已经完成生长,剩下的只是修修补补。人们根本不清楚那股将把自己卷入其间的浪潮有多强大和可怕,这种心态最具代表性的莫过于卡夫卡1914年4月2日的日记:"上午德国向俄国宣战,下午游泳。"在此,一场规模浩大的战争与一次纯粹的个体事件相提并论。而一战以后的人们则是在各种灾难和危机中成长起来,战争的可能性始终存在,几乎每天都会爆发。惟其如此,突如其来的一战对毫无准备的人们所产生的震动和摧毁应是空前的,本雅明准确地概括过这一点,"曾坐着马车去上学的那一代人面对着自由天空下的风景:除了天上的云彩,一切都变了,在这一风景的中央,在毁灭和爆炸的洪流力场中,是微不足道的衰弱人体。"
尽管茨威格热情地认为世界呈现出一派无忧无虑的美好景象,但我们都知道现实世界不是平的。在繁荣之外,城镇边缘,无数和皮斯佛一家一样的无产者们生活艰难。人对自己同类加诸的迫害对个人所产生的阴影,比起战争来,毫不逊色。如果不是皮斯佛太太的存在,如果没有她的善良与坚强,这个家庭可能早早分解,正是一个母亲不屈服于生活的压力,教条的压力,才使家庭凝聚,艰难的生活得以为继。即便如此,他们还是太过弱小了,对一切不公只能选择默默承受,惟一能做的,就是常常大声唱起那首叫做《柑橘与柠檬啊》的歌算作抵抗,大得足以让邪恶的上校和狼女听见。
但这细小的歌声在历史洪流中实在不值一提,更大的支配性力量还在后头,战争风暴临近了,它将席卷一切。小托初次嗅到风暴的气息是在集市,但风暴卷动的狂热的群众海洋好像吓坏了他,他满是羞愧,又急于证明自己。自从这个未满十六岁的男孩觉得被自己最爱的两个人--二哥查理和爱人茉莉--在追寻对方的过程中遗弃了,他的生活就被旁观者式的无奈、失落而积蓄的挫折感所笼罩。对小托而言,现在,战争是一个不错的机会,他可以摆脱旧有生活,军队可以让他获得一种新的身份,与之相伴的还有某种新的服饰--尽管那靴子不太合脚,还有一套新的价值观和生活习惯。
而查理不同,他用常识性的思维抵触战争--德国人跟我无怨无仇,干吗杀他--他只想照顾家庭,但这没用,上校只是轻易的一句"爱国责任",就把他打发到了战场。至此,皮斯佛兄弟终被命运裹挟,被巨大的非理性力量整合,成为实现伟大目标的工具,没有了个人身份,消失在集体的整齐划一之中,消失在战争的巨大阴影中,和同胞们,和变态的韩利中士,捆绑在同一辆战车上,奔向一个毁灭性的目标,最终就像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中。而完全决定这些普通人命运的,是政治,是官僚机器,当然,还有家乡的农场主。
有了战争,整个世界所呈现的已不是无忧无虑的美好景象,而是成为某种偶然和非理性的力量发挥作用的场所,并且通常不是善与恶的力量在互相战斗,而仅仅是两种不同的力量在比赛谁能控制世界。皮斯佛们的鲜活生命成为历史记载中的几串数字和省略号,渐渐地,已经分不清什么是真正的信仰,什么是真正的恐惧。
无疑,小说的作者对这些不幸的士兵们寄予了深切的同情,除了战争场面的描写,还揭露了战争对个体造成的心理创伤。当小托再也控制不住巨大恐惧,像球一样打滚、哀嚎时,查理企图保护他,安慰他,轻轻哼起《柑橘与柠檬啊》,不久变成了防空洞里所有士兵的集体合唱,但依然抵御不了猛烈炮火带来的侵占、吞没生命的恐惧,他们拥有的只有恐惧。这样的片段读来相当地骇人心魄。战争固然残酷,政治固然复杂,但也是凸显人性光影的绝佳底片。当小托被毒气驱赶,手无寸铁跑入德军的防空洞时,素不相识的德国士兵竟然放过了他;当小托跪下亲吻埋藏安娜的土地,感觉到她的存在,内心感受到从未有过的痛楚……这样的片段读来亦让人动容。
小说的尾声,查理--这个恒亘在小托生命和死亡之间的保护性屏障,违抗了错误的指令,保住了小托的生命,却迎来了自己的死亡,死在了军事法庭的草率审判之下。
一个人的生命,二十分钟就被打发了,实在很短,不是吗?他坚守了个人良知,却没能让命运在他面前屈服。从个人的绝对坚守这点出发,查理是个英雄。
经由本书,应该传达给孩子们的是,判断一个人是不是英雄,不应该看他愿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搏,而是应该看到别人都在惊慌无措甚至做出错误决定时,他是不是能保持镇定。
此刻,屏障终于撤去,小托也该长大了,虽然他心中的某些部分与查理一同死去,但并不寂寞。对小托而言,他的成年礼似乎过于沉重。在伟大口号的鼓动和征召下,千万个小托还将奔赴下一个战场,他们的命运依然悬而未决。这结局不免有些悲壮,但查理的儿子--小小托,一个新生命已经诞生,希望决不会湮灭。
临刑时,查理仰望天空,又唱起了《柑橘与柠檬啊》,将生命中最后的思绪送回家乡。这让我想起影片《角斗士》里大气磅礴而又不失温情的最后一幕,这部小说也应该有这样的视觉结尾:原野辽阔,云层浮动,在大地投下长长的暗影,英雄隐去,魂归故里。在我想来,查理的灵魂,一定会随着歌声,在风中飞扬,穿过时空之门,手拂麦田,奔向亲人。
文/赵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