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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离世后,如何更好地面对创伤

马克·艾普斯顿/纽约时报

翻译:陈复加

   愿意面对心理创伤的意愿是恢复的关键,无论创伤是大是小,年代久远或是昨日之事。它们也许永远无法如我们希望的那样完全消失,但也许它们并不需要这么做。心理创伤是生活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而不是尽管如此,我们才是活生生的人。

我的父亲死于脑瘤已是四年半前的事情了。但如今和我88岁的母亲谈起失去我父亲这个事情时,我很惊讶地发现她还在怀疑自己:“你大概以为我早看开了吧”。她谈起失去她共度几乎六十年生命的丈夫时,依然沉浸在痛苦中,“已经四年多了,但我还是很难过。”

我不知道我成为精神科医生的动机,是否缘于我母亲在我小的时候就喜欢这么讲话,或者是因为现在我是个精神科医生了,她才这么跟我交谈。但我很高兴可以和她谈起这个话题。我们需要谈论痛苦。如果痛苦深埋在个人心底,它将会蚕食掉个人的心理支撑。

“心灵创伤永不会消失殆尽。”我回答,“也许它会有变化,有时随着时间可以逐渐淡化,但它永不可能完全消失。你为什么会觉得你应该看开了呢?我觉得不是这么回事。”我的母亲思考着我的看法,如释重负。

“我不用因为还没看开而内疚了?”她问,“我第一任丈夫去世时,我花了10年才走出来。”她突然又想起来她大学里的爱人。当她20多岁时,她的爱人由于心脏问题突然去世,多年后才又遇到我的父亲,“我觉得自己终于能透口气了。”

在我10岁还是11岁之前,我对我母亲的第一任丈夫毫无所知。直到有一天我在玩猜字游戏时,为了查找单词,我翻开了她那本饱经风霜的韦伯词典。书的扉页上有我母亲的笔迹,用黑墨水写着她的名字。但那姓氏并不是她现在的姓氏,也不是她未婚前的姓氏。那是另一个我不熟悉的名字:雪莉·施泰因巴赫(Sherrie Steinbach),而不是她现在的名字雪莉·艾普斯坦(Sherrie Epstein)。这是我母亲的另一面,她独特的手迹立刻让我觉得无比熟悉,但这个名字又让我感得十分遥远。

“这是什么?”我想起我举着这本褪色的蓝色辞典,询问我的母亲,这个故事就此翻江倒海地展现出来。之后我们很少再提起。直到我的父亲在半个世纪后去世了,我的母亲才又开始提起这个事情,这一次是她主动提起的。我不清楚她第一任丈夫的去世所造成的创伤,是否真的完全被抚平。我父亲的去世似乎又使这个问题浮到水面。

心理创伤并不只是重大灾难的后果,它的影响不局限于受重灾的人群。心理创伤的暗流不停在日常生活中涌动,于无常的人生里,伴随各种辛酸经历将我们击垮。我可以说,我们要么正处于心理创伤后的应激障碍里,要么就是正处于心理创伤前的应激障碍里。死亡、年迈、疾病、事故、分离、失去,它们以各种方式环绕在我们所有人之间,没有人可以逃离。我们的世界是如此的不稳定与不可预测,即使已拥有了难以置信的科学进展,这个世界依然在很大程度上,以超越我们控制的形式运行着。

我告诉我母亲的话“心理创伤永不消失”,来自于我这些年作为精神科医生的认识。当我们试图抵制心理创伤,不让自己感受到其全部影响时,我们迫使自己脱离了事实。作为治疗师,我可以作证:让一个人承认自己的痛苦与无能为力是有多么困难。我母亲的自然反应“我不是应该看开了吗?”,是非常普遍的现象。我们中的许多人会尽力恢复常态,但这使我们逃避自身的痛苦程度,也因此忽视了其他人的痛苦程度。

当灾难袭击时,我们可能会迅速产生移情反应,但私底下我们总认为自己应该恢复“正常”。波士顿马拉松爆炸案的受害者需要数年才能恢复,士兵从战场带回的是其沙场中的痛苦体验。我们作为一个社群,是否能够为这些人痛苦数年?或者我们应该向前走,也希望他们能够向前看?我一个朋友在4岁时遭遇母亲自杀,他的父亲为了让他向前走,在一个清晨告诉他:母亲已经离开,永远也不要再提起她。当我们在希望他人往前走时,我们是否也在采用这个方式?

1969年,瑞士精神科医生伊丽莎白·库伯勒·罗斯(ElisabethKübler-Ross)将死亡的创伤带入她开创性工作的著作《论死亡与临终》(On Deathand Dying)里。她阐述了悲哀的五步骤模型:否认、愤怒、谈判、绝望、接受。在那个时代里,她的工作成果非常激进。它使死亡成为正常的谈论话题,但这也无意中让人们觉得:应该用正确的方式来处理悲哀,这正如我母亲的感觉一样。

然而,追悼没有时刻表。悲哀对每个人的效果并不相同,而且它并不总能轻易离开。如今精神科医生们能找到的最接近的共识是:对待心理创伤,最健康的方法是直面接近它,而不是试图去逃避。强迫恢复正常的自然反射冲动只能适得其反。当受到心理创伤的人试图融入正常人中间时(我们中大部分人是这么做的),他们只能感觉自己格格不入。

虽然我们习惯认为心理创伤是巨大灾难后不可避免的结果,但我们的日常生活也充满着无休止的小心理创伤。东西打破了,别人伤害了我们的感受,蜱虫会传染莱姆病,宠物会死亡,朋友生病,甚至也会死。

“它们正在攻城掠地,”有一天,一位60岁的朋友数着亲近熟人们的各种疾病,“我们正在走下坡路。”他是对的,但这种生活带来的心理创伤并不只攻击一个年龄段。第一天上学与第一天使用生命辅助设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分离与丧失摧残着每一个人。

当我母亲告诉我,她花了10年时间才走出第一任丈夫去世的痛苦时,我很惊讶。我想,她开始恢复时,我已经六七岁了。我的父亲是一位富有同情心的医生,但他并没有对我母亲的问题采取措施。当母亲嫁给父亲时,她把往日的婚礼照片都交给了姐姐保管。我对此毫不知情,也从未想过要问起。但当我父亲去世后,我的母亲突然对她生命里这段非常时间毫不忌讳。这段故事一直沉睡着等待了60年,几乎从未被提起。

我的母亲在处理父亲死亡的问题上,将自己摆在了与当年一样的压力下。那些早期的心理创伤决定了后来的创伤,而克服创伤的困难度只能越积越高。我非常高兴自己是一位精神科医生,也很感激自己在与母亲交谈时带着佛教的宽容倾向。在那些尽快恢复正常的无稽之谈中,我可以给她提供其他一些东西。

愿意面对心理创伤的意愿是恢复的关键,无论创伤是大是小,年代久远或是昨日之事。它们也许永远无法如我们希望的那样完全消失,但也许它们并不需要这么做。心理创伤是生活中不可磨灭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而不是尽管如此,我们才是活生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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