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十多年了,想起来历历在目,仿佛昨天,又仿佛梦里,亦真亦幻。
母亲家里的阳台上摆着一张一尺多宽,二尺多长的青石板桌子,上面的花纹依稀可辨。
母亲说:“那应该是一九七几年吧!我所在村子的一位老乡送给我的。”
关于这件事,至今我乃有些记忆。
母亲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千金大小姐,却也生在书香门第。
舅舅读书时,便喜欢带着母亲。因此,母亲很小就认字读书。外公见她喜欢读书,便允许她跟着两个哥哥一起上私塾,后来在舅舅的帮助下上了女子师范学院。只可惜,后来文化大革命兴起,母亲不得不中断学业与父亲成亲。堂堂的大家闺秀不得不跟着众人上山下田干起了农活。
其辛苦可想而知,母亲放下写字的手,拿起了镰刀锄头,过上了日不出而作,日落依旧无法休息的日子。
艰辛没有打倒母亲,苦难依旧没有让一家人扒下。母亲坚信读书有用,知识有用。没有书,母亲就教我背弟子规,百家姓,没有笔,随便一根柴禾,树枝,烧火棍就是笔。纸,就更简单了,石板,地面皆可为纸。
母亲教我认字,也教我画画。一家三口,我跟着母亲被发放到一个小山村,在别人家的磨坊旁边筑了三面土墙,盖上茅草,就是家了。因为是外乡人,父亲又不在身边,所以常常遭人家的白眼,受当地的人欺负。
那时我大约十来岁的样子,在农村有订娃娃亲的习俗,我这个年龄是可以订娃娃亲或许配人家了。房东家有个儿子,很丑,很俗。他母亲给我母亲说,让我做他媳妇,母亲拒绝了。拒绝的,不只是他,还有村里的另两户人家。
房东家在本地还算是旺户,每年都会杀年猪。而我和母亲除非过年过节时才能沾些荤腥,平时只能吃些白水煮菜,辣椒水拌饭。
有一年,村里来了另一户人家。说是山东某地的,一对年轻夫妻和一个中年妇女,年轻夫妻是中年妇女的儿子媳妇。
他们住在隔壁一家人的厢房里,说是厢房,也就是在正房旁边牲口棚的一间木板房,大约十多个平米,被他们在中间立了根柱子,编上竹条,糊上稀泥,成了两间。
他们家与我们家隔着一条水沟,十几米的路程。由于都是外乡人,又受排挤,两家人便走近了。
后来我知道他们家姓孟,也是读书人。我就叫那位中年妇女孟大娘,那对夫妻称作孟大哥与孟大嫂。
那一年元宵节,看着家家户户磨豆腐,做腊肉。我们两家依旧是冷冷清清的。父亲在年初三就被逼叫去修公路。家里准备过年的盘餐还不够过年吃的。家里的鸡下了几个鸡蛋,母亲也不舍得吃,得拿到集市上换些油盐酱醋。
元宵节,家里还剩下五个鸡蛋,母亲说,我们一人一个。我当初并不明白母亲的意思,父亲除非过年过节才会回家,一般的节日也是不让回的,过年时陪母亲和我,每年还会请几天假,去几十公里外看望爷爷奶奶。没有车,也没有钱坐车,父亲都是凭着双脚走几十公里的路程,还要背上给爷爷奶奶买的油盐米醋等生活必须品。因为用了假期,过节也很少回到母亲与我的身边。这样,我们这个家经常就只有母亲和我了。
五个鸡蛋,母亲让我给孟大娘家送去三个,孟大娘怎么也不肯收下。
母亲说:“她大娘你看,别人家都热热闹闹的,就咱俩家冷冷清清,家里过节也没啥好吃的,就这几个鸡蛋,本来想做了给你们抬一碗过去,可又不知道你们的口味,你们拿着自己做了吃吧!”
我们还剩下两个鸡蛋,本来想蒸一碗鸡蛋羹,母亲说,想喝碗鸡蛋汤。于是我做了一大碗豌豆尖鸡蛋汤,凉拌了一大碗折二根(鱼腥草)还清炒了一盘白菜。
看看天气晴好,我们就把饭菜端到院子里一块一尺见方的磨石上摆着进餐。孟大娘家的饭菜也做好了,她抬了一张凳子与我们家饭菜摆在一起,两家人准备迎着夕阳共进晚餐。
他们家做的是鸡蛋炒春韭,那青青绿绿的韭菜叶子衬着金灿灿的鸡蛋摆在白瓷盘子里,就象是一道工艺品,让人不忍下筷子。他们家也是两个菜,还有一盘蒸鱼干,用的也是搪瓷盘子,饭是玉米糊糊。
孟大哥端着半杯白酒,坐在凳子上,孟大娘分别夹了一块小鱼干放在我和母亲的碗里,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想分一些给你们的,后来想想就这么点鱼干,不如都蒸了和你们分着吃。”
孟大嫂站在一旁,家里实在找不出多余的凳子。我忙站起来,把凳子递给孟大嫂。自己端着饭坐到了柴禾堆上。
母亲找来了一截树桩让我坐下,她说,只有长工和叫花子(特指乞讨者)才站着吃饭。在我们家,长工和叫花子都是坐着吃饭的。
以前就听母亲说过,外祖母家也算是地主,却是行善之人,凡有乞讨者经过,总会给一点吃的。如果逢年过节,吃饭之时,必会请回家来同桌而食,年前给长工做招待,也是与主家同桌而食的。我们家的白瓷饭碗,还有搪瓷盘子便是母亲出嫁时舅舅送的嫁妆。在这些流浪的日子,母亲总会带着几个在身边。饭后也会把它们擦洗干净放在搁板上。
对于母亲的这些做法,当地人是不认可的,他们说,这是摆谱,而那时我们已经穷得没有谱可摆。他们说这话时,眼里明显带着鄙视,他们认为女人读书没用,能认字就可以了。母亲会在闲暇时一边教我做手工,一边教我做人的道理。人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困境,都要热爱生活,笑对生活,学习的知识和技能可能暂时派不上用场,但绝对会在某个瞬间跳出来为你的生活添彩。我们家是穷,可是人穷志不短,切不可学别人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事,人么,生活上能讲究,也能将就。
我正坐在木桩子上吃着饭,孟大嫂坐下时不小心碰到汤碗,幸亏孟大哥及时扶住,才不至于打翻,汤从凳子上洒下流在地上。
我起身去找抹布,可我找遍家里的角角落落始终没有找到那块旧抹布。问母亲,母亲说被她洗了挂在路口边的桃树上。
我将饭碗放在屋里的搁板上,去路口边的桃树上取抹布。矮墙上几株野菊花还金灿灿地开着,路坎上迎春花也开出了笑脸,这在早春的黄昏,我发现了生活的美好。
桃树,李树,在远处看还是枯枝,走近时,我才看到它们枝头孕含的细小芽苞,我想象着,再过些时日,这里会开出一簇簇娇艳的花朵,也会结出一串串果实,心里便充满希望,看着这些在严寒里蛰伏的春天,我在想它们是怎样度过严寒与酷暑的。
“抹布找到了吗?”母亲问。
我这才抬头看到那桃树枝上的半块旧毛巾。
“妈妈,春天就要来了。”我朝母亲喊道。
“是的,熬过寒冬的苦,春天就要来了。”母亲说。
“妈妈,我看到桃花开了。”桃花并没有开,我只是想到了桃花开放的样子。
“这傻孩子,做梦呢?现在哪能看到桃花开。”母亲半嗔怪半宠溺地骂道。
孟大哥说:“桃花可以开在眼前,也可以开在心里,还可以开在梦里。”
母亲说:“孟先生也是读书人?”
孟大哥点头,左手拿着酒杯,神色凝重地抿了一口,右手夹了一块咸鱼干扔在嘴里,看样子,好象怀着重重的心事。
我拿着抹布正往回走,看到大牛哥扛着一块石板和桂花嫂向我们住的院子走来。我们这里农村地处偏僻,一般人家是没有院墙的,在门前的空地边上插上木棍,竹竿等就是院墙,主要是防止鸡仔跑出院子去糟蹋地里庄家。
大牛哥三步两步便走到母亲跟前,放下肩上的物件,原来是块青石板。桂花嫂也放下手里的木架子,大牛哥将石板扣在木架子上就成了一张简易的石桌。
大牛哥笑笑说:“我不会木匠,这块石板是那天从河里抬来的,我给边角修整了下,寻思着可以做个桌子,就订了这个木架子给你送来。希望常老师不要嫌弃。”
原来母亲也在村公房里收过几任学生,教过几年书,所以,村里人很多将母亲称作老师。
要说大牛哥给母亲送桌子的缘由,我大概也知道一点。
去年夏天,大牛哥家半岁的儿子拉肚子,炒核桃吃过了,不见好,煅石榴皮吃了也不见好。孩子不哭不闹,依旧乐呵呵的,只是因为拉了几天肚子,从胖小子变成了瘦小子。
起先牛大娘怨桂花嫂贪吃了生冷而让孙子也跟着坏了肚子。于是几天都看着桂花嫂,就是吃块萝卜也要煮熟了吃。可孩子的病依旧没有见好,急得牛大娘要撵了大牛哥和桂花嫂去乡卫生院。
母亲看见了,将孩子抱在手里,又将手在煤炉子上拷热了给孩子摸肚子。
牛大娘急忙问:“常老师,这孩子怎么回事,有什么办法吗?”
要知道乡卫生所在几公里外的小镇上,这一去一来非得耽误半天的功夫。合作社是靠挣工分吃饭的,两个人这一折腾,就是两个工,谁也不想耽误。
母亲摸了一会儿,取下孩子的尿布,尿布上孩子的大便稀薄,带着绿色,不腥不臭。母亲正要叫桂花嫂给孩子换尿布,孩子又拉了,全是绿色的泡泡。
母亲说:“这孩子是经风了,待我去采点草药给桂花吃了,过奶给孩子吃就好了。”
牛大娘半信半疑地看着母亲,有人说:“常老师学过医生的,也懂得药,前些天我们家老根发烧头痛路都走不了,也是常老师给了一颗药吃了就好了。”
母亲并没有学过医生,只是看过一些医书,懂得一些药理知识。
父亲回家时,会在城里买些常用药带回来。原本是防着自家人有个头痛脑热的应急用,感谢祖宗保佑,我和母亲很少生病,母亲便把家里的药拿出来救治村民。
母亲走到后檐沟的土坎上,采了一把草药交给牛大娘,让她洗干净熬水给桂花嫂喝了。说:“如果太苦,可以加点白糖,糖精是不能加的。再用一块布把孩子的肚子捂住,湿了要换干的,要先在炉子上烤热了。明天,或者后天,孩子的肚子就止住了。”
牛大娘回去就把药熬了,中午给桂花嫂喝了一碗,晚饭后又给桂花嫂喝了一碗。
第二天响午,我和母亲收工回家吃中午饭。就看着牛大娘用纱布包了一个小碗来我们家。
牛大娘放下手中的碗对母亲说:“常老师,谢谢你,我们家牛儿不拉肚子了,今天一早到现在都干干净净的,真的太谢谢你了,你就是我们家牛儿的菩萨。这半碗猪油你收下吧!煮个面,打碗汤啥的有个味。”
母亲推辞不下,便将铁勺在火上烤热,将牛大娘送来的半碗猪油倒进我们家的小土陶罐子里,碗依旧还给牛大娘。
事后,我问母亲:“你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把药熬了给牛儿喝呢?”
母亲说:“是药三分毒,这牛儿才半岁,主要靠母乳喂养,肠胃还不是很健全,直接服药会损伤脾胃,你桂花嫂喝药过奶给牛儿喝,虽然药效会减半,毒性也会很小。”
我听了,方才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与慬慎。
这回大牛哥扛着石桌来送母亲,也有这些个缘由。
大牛哥和桂花嫂将桌子安好,便告辞而去。
母亲用手按在桌上,桌子很稳当,便将小凳子上的菜搬到了石桌子上。
几盘小菜摆在了石板桌上,还显得空旷,孟大哥看到桌面光滑平坦,便用右手中指沾了刚才凳子上洒落的汤水在石板桌上写字。
“黑云遮日难长久,严寒冬里蕴春泥。但到春暖花开时,梦里桃花始笑颜。”
我不是太懂这几句话的意思,我想大概是一首诗吧!就想着找个本子记下来。
孟大嫂说:“凤仪妹子,要记就记在心里吧!写字那是傻子在浪费时间。”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孟大娘吩咐儿媳妇再去煮碗汤来,刚才的汤汁已经泼了大半。
这时我才知道,孟大嫂的名字叫宋丽楠。
一会儿,孟大嫂将煮好的白菜汤端上了石桌。孟大娘又给我的碗里夹了一块咸鱼干,说实话,我们这边属于喀斯特地貌,以山地为主,就算有河,鱼虾也少见,我们这样的家庭,别说晒鱼干,能有条鱼打汤也是奢侈,只有村里面有男人,有本事的人才能打得鱼吃。
孟大嫂家的小鱼干是去年从家乡带来的,说实话,那又咸又腥臭的东西我真的吃不惯,我想母亲也是一样。可这当时是他们家最好的菜了,就如我们家所剩的几个鸡蛋。
孟大嫂又给我的碗里夹了一块煎鸡蛋。
那个元宵节,我们很穷,我们棒着玉米饭,他们捧着玉米糊糊,我们却吃出了友谊的味道。
过了几年,听说土地要承包到户,孟大娘一家也准备回山东老家了。
临走时,孟大嫂已经怀有身孕,母亲将几块碎花布拼成了一件小衣服,又将家里的几个鸡蛋和洋芋煮了,包在一块旧包皮布里让孟大娘一家带着路上吃,上车时,我看到了孟大娘流泪了。孟大哥依旧一副愁眉紧锁的样子挽着媳妇背着行李。
后来听说孟大哥的父亲被逼死在牛棚子里,一个姐姐已经出嫁,一个妹妹却下落不明。孟大哥回老家后,在当地的一家工厂上班,想来以后的日子也好过了。
后来我们家又添了弟弟妹妹,他们赶上了好时代,都上了学考上了工作。
而我,虽然还是个农民,也建起了二层小楼,也买了小车,这都得于国家的好政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