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于一九五五年农历四月二十七日。其时,我的父母还在部队当兵,部队驻扎在江苏省射阳县六垛。那里地处黄海之滨,往东是一望无际的海滩,海滩上生长着芦苇,风吹苇动,似波浪起伏,呼啸作声。五个月后,部队集体转业,全师两万官兵,解甲归田,屯田垦荒,在那里建立了国营淮海农场,父亲任农场西迅分场场长。
淮海农场,是我儿时向往的地方,我的胞衣就埋在我家门前的一棵大石榴树下,我在那里度过我人生最初三年时光。那儿良田千顷,河流纵横,一片片树林点缀其间;有成群的野鸭,有白鹭、白鹳、白鶴,有捉不尽的鱼虾蟹鳖……
我的父亲三十七岁得子,对我自然十分疼爱。出生三个月时,正值夏季,酷暑难当,父亲便在一个澡盆里放上凉水,将我泡在里面。海边的水特别凉,我以后几十年身体一直不好,常疑与此有关。我颇任性,想要什么就一定要得到。常常,我和姐姐一人一盒饼干,姐姐“呱呱”说个不停,我不讲话,只是吃,眼睛却望着姐姐的饼干,待最后一块饼干送进嘴里,手便立即伸向姐姐的饼干,姐姐不给,我就大闹。有一次去姨父家玩——姨父原是我父亲的警卫员,是我父亲一九五0年到海门接来的兵,其时也是农场职工,姨父拿东西给我吃,吃完,不过瘾,还要。姨父那时也有一个儿子,比我小两岁,东西都是留给他儿子的,姨父说没有了,我就大闹起来,从屋里一直滚到门口一条小河边,吓得姨父将家中好吃的东西全拿了出来。
一九五八年,父母从淮海农场调至盐城。那时,新中国才建国十年,国家还很贫穷,人民生活水平很低,城镇一个工人每月工资三十余元,要养活全家。到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资更加匮乏,物价上涨,一担胡萝卜卖到十八元,我父母每月计划供应三两猪肉,每次买肉都排很长的队。城里还没有听说饿死人,我母亲老家一个老人,饿得快要死了,问他还有什么事要交待,他说他想喝粥,要喝一大桶粥。我记得登瀛桥东轮船码头旁一个饭店门前,经常有人从泔水缸里捞东西往嘴里塞。有一次,我和姐姐去买饼,人多挤不上去,有一个大人过来说:“我替你们买。”拿走了钱和粮票,我姐姐还冲着那人的后背喊:“还要找七角钱。”那人拿了钱和粮票就消失在人群中了。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班上有一个男生,每天放学后都去捡破烂换东西吃,夏天,蚂蚱、知了,逮住什么吃什么。有一次我给他一块水果糖,他放在一个空火柴盒里,拿出来舔一下又放进去,吃了很多天。他还指派一些同学给他带吃的东西,一个家在油米厂的同学给他带豆饼,我给他带“浮肿糕”——那是一种用麦肤和少量的面做成的食品,现在留在我记忆中的是一种像鸡蛋糕的味道,其实那是一种很难下咽的食品,但就是那样的食品,人们也很难吃到。一天我没有上学,那个同学竟带人找到我家里来。一九六0年底的一天,晚上八点多钟,我已睡觉,父亲单位来了一个人,将我叫醒,带到父亲单位,那里人们正在会餐。我记得那晚吃到了香肠和淡菜,那可是当时难得吃到的东西啊,时过近半个世纪,印象还非常深。
一九六二年中秋节前一天,我家从城西搬到城南,我也从城西小学转到城南小学;我在城南小学读了二、三两个年级。城南小学的校长是个女的,叫顾宗孟,上海人;教导主任也是女的,姓窦,苏南人;她们都是饱学之士,我们那里教育界的权威。最初我的班主任是一个姓岳的女老师,她虽也经常板起面孔训人,但不体罚学生。不久岳老师生孩子了。继她而来的是一个姓马的女老师。这个马老师很凶,动不动就掐学生胳膊,特别生气的时候就揪头发,踢腿。因此我非常怀念岳老师,常对同学说:“什么时候岳老师回来就好了。”但一直到我离开城南小学,岳老师也没有再回到我们班。一天下午放学后,我们班上两个同学在学校旁边一个小巷子里打架,一个女老师走了过来,那个女老师也是个孕妇,挺着大肚子问:“你们是哪个班的?”伸手就抓住一个打架的同学。我在旁边说:“他们都是×班的。”那个老师就松开手,来抓我说:“他们明明都是××班的,我都认识,你却说是×班的。”就拉我到学校办公室去。我另一只手死死拉住一棵树。她用劲拉,拉不动,就用两只手拉,像拔河一样。相持中,我突然向她那边一松劲,她一下失去重心,撒手倒地,面如白纸,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淌,斜靠在小巷的墙上,急促喘气;我赶紧溜了。第二天,我不敢去上学,同学告诉我,那个老师流了一地的血,送到医院,生下一个女孩。下午,我硬着头皮去了学校,马老师将我两条胳膊、脖子和脸掐得青一块,紫一块,她越掐越气,又揪住我的头发,朝我两腿乱踢,完了,将我赶出学校。我不敢告诉家里,在外游荡了许多天。后来,父母知道了,带我去学校承认错误。我反复做了多次检查,又不时被马老师揪揪掐掐、踢踢打打,才算过了关。
几十年来,我常常见到岳老师和马老师,她们现在都已七、八十岁,早已不认识我这个当年顽皮的学生了。岳老师后来还做过我儿子的小学老师。马老师有一个女儿,也已年近五十,与我在一个大院里上班。那个跌在地上的女老师,我对她已没有一点儿印象。那事发生在一九六三年,算来,她那次生下的女孩,如今也四十五岁了。我有时见到马老师的女儿,就想,我们这个小城就这么大,或许她也生活在我的周围吧。
小学四年级时,我转到第二附小。第二附小规模很小,每个年级只有一个班,全校不足三百学生,却是当时我们那里最好的小学,是当年为空军七三0一部队子女而建的。学生除机场子女外,也有少数地方干部子女。那时部队地位很高,空军又是林彪的嫡系部队,那些机场子弟派头十足,目空一切,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留着小胡子,讲普通话,每天上午和下午吃一只油馒头,根本不把军分区和地方干部的子女放在眼里。我们班有二十多名机场学生,其中有两名男生。一个叫徐米克,大家叫他“米克”,长着大鼻子,象外国人,他与走读生关系很好,这与机场其他男生不同,可能是他母亲在地方工作的缘故,他母亲是我们地区医院的医生;他后来改名徐建军,在我省建行任保卫处长,现已退二线。另一个叫宋维,他个子很高,有力,却不欺凌弱小,滋生事端,大家叫他“大尉的儿子”。他父亲当年是大尉,他后来却当到了大校,在解放军某部任仓库主任,执掌军需供给大权。一次,我们一个同学路过他那里,盛宴款待,临走又将汽车灌满了汽油。2004年,他儿子大学毕业以后找到了工作,他一高兴,喝了几杯酒,夜里突发脑溢血去世了,时年五十岁。女生中,有一个叫季苏华,她父亲是七三0一部队政委,她于是就成了我们班的班长。还有一个叫袁新,是中队长。那些女孩子,长得都很漂亮,是一群可爱的天使。其中最漂亮的一个叫孙丽华,不仅我们班的男生喜欢她,其它班的男生也都喜欢她。但她脾气不好,性情孤傲,对机场的男生还有笑脸,对走读生简直就是不屑一顾。但她对我却很友好。一是因为我的父母过去也是当兵的,二是我和她都是班上的中队委员,常有联系。在我们班七个中队委员中,六个是机场的女生,只有我一个男生。孙丽华是文体委员,会跳舞,当时我们学校宣传队有一个保留节目,舞剧《草原英雄小姐妹》,她演姐姐龙梅。
一九六六年夏天,我们五年级结束了。她们离校的那天,我站在南门大桥桥头上,望着她们上了汽车,目送汽车消失在尘土飞扬的公路上。可是,暑假过后她们没有再回来,“文革”烈火越烧越旺,终成燎原之势,学校停课了。不久,七三0一部队就调到山东去了。但我怎么也忘不了她们。一九七一年,我到部队后,每当遇到女兵时,我就注意寻找当年那些机场的女孩子。那时,我在我们部队宣传队,常参加各部队文艺会演,也常到兄弟部队演出,我总想在那些地方遇见她们。但人海茫茫,天各一方,这样的希望实在是太渺茫了。有一次,一个代号“武夷山支队”的部队,拉练经过我们部队营区,我在队伍里看见一个女兵,仿佛是孙丽华,匆匆而过,至今我也不知道,那是我产生的幻觉,还真的是她。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她们还记得我们这个小城吗,还记得二附小的老师和同学吗,还记得我吗?儿时的记忆,是最美好的。我常常想起她们,也常在梦中见到她们,那些美丽、可爱的天使,但一直音信茫茫。直到今年春节,见到当年的同学黄海宝,他与徐米克一直保持着联系,才知道她们一些情况。黄海宝告诉我:袁新在南京空军医院任护士长;季苏华和孙丽华当年都在济南军区当兵,转业后在山东省广播电台工作。黄海宝还说,她们三人都离了婚,袁新现在还是独身。我记得,季苏华比我大两岁,一九五三年生,今年55岁。袁新和孙丽华比我大一岁,也已54岁了。但她们留在我心中的,依然是当年那种楚楚动人的美丽少女的形象。袁新任中队长时,像老大姐一样,厚道,平和,乐于助人,不知为何会与丈夫不和。她的丈夫也在南京军区空军,是一名团级干部。孙丽华,当年那个骄傲的小公主,像天上的月亮那样圣洁、清丽,那样高不可及。她的婚姻竟也出现过波澜,不知她现在的爱人是怎样一个人。我祝愿她幸福美满,青春永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