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我正面对着一片竹林,躺下。鸭蛋黄般的夕阳被竹林划破,支离破碎,像我混沌大脑中毛羽般的思绪。有一瓣干涩的花不经意间被树撂下,稳稳躺在我的脸颊。
花落的时候,有声音么?我的脑海突然冒出这么一句。我并不知道,于是想起了兔子。
我喜欢小刘。耳边,还伴着兔子涩涩的声响,好像她就在我声旁。那个凉凉的夏夜的声音穿越了三年的光阴,直到刚才,久久未曾褪去。
那年的暑假,我和同学一起去了宁波的一家食品厂做暑期工。刚去的时候,那里并没有兔子。她是后来才跟着另外一批学生来的,比我们那一批学生晚了好几天。
“我在家待了好几天呢?”她这样解释道。
“你家哪的?”
“安徽巢湖。”她一本正经道。
“哪个chao?”
“你高中地理怎么学的?巢湖没听说过?那里有山有水,有花有鸟,山清水秀,人杰地灵……”
于是跟她一同来的那几个人抿着嘴偷偷的笑。
后面的很多时候,甭管提没提到巢湖,但凡挨上边的,她逮着机会就勤勤恳恳地为家乡的旅游事业做贡献。
下班之后,我们会在习习的晚风中漫步,空中的星子也不知被我们偷窥了多少个夜晚。
“你们是没有累到吧,下次把你们调去摘豆芽。”某一次,我和兔子正走在路上,被车间主任小李逮了个正着,那家伙从小学三年级就开始打苍蝇,他自己说的。
一切恍若方才,就像路上呼啸而去的的大卡车留下的一阵烟尘,气味还在。
“see good bye,see good bye—”想起那天,伴着火车车厢半低沉的音乐,我的兔子,还在宁波,而我,却要离开。
“真的好舍不得你,也许,我们再也不会见面了。”那是我在宁波的最后一个晚上,她给我买了一大顿吃的,说是留给我在火车上吃。
“我会去巢湖找你。”
“那时,兔子已经不在巢湖了。”
“那在哪儿?”
她摇摇头。
“到时你在哪里,我就去那里找你。”
她点点头。
依旧,我百无聊赖地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看日头落山。这个时候,母亲还在田里。于是我可以这么散漫地坐着,也不会被催得很紧。我的思绪被日头透过竹林射来的斑驳的漏光牵引。
“我打算送小刘一根钓鱼竿。”某一回,兔子兴冲冲地跟我说,“因为我看得出他很喜欢钓鱼。”
小刘是那个食品厂的一名管理者,看起来三十多岁的样子,并不小。只是所有人都这么喊他。兔子刚开始对他的印象一般,而后又听老员工说小王铁面无私,上班的时候总板着脸,说什么员工若犯错,翻脸不认人,更是害怕。
“其实,小刘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又一次,看起来并不花痴的兔子在我面前泛着花痴状。
“哼哼……”我已经第n次被那家伙抓住没带口罩了,并警告我下次再不戴口罩,他将亲力而为。
“至少,他每次看见你不戴口罩时,语气温和,而且没有像对别人说的‘露什么脸,长得又不好看’,难道不是么?”她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柔柔地为姓刘的那家伙辩解。
“你都不知道,我以为没有机会和小刘碰面呢,那天正好看见他在厂门口的水塘边钓鱼,当时好多人围在那里看呢。”
“然后呢?”
“人都散了,我还一直看着他钓鱼。我觉得他真是幽默的人,他的水桶里只有几条不经世事的小鱼。他钓了好久,鱼都没上钩,于是急了,好言劝起鱼来:‘鱼啊,鱼啊,这么好吃的东西你都不吃,到底要吃什么呀?’”
“没啦?”
“后来,他又看了看我,转而又对鱼说:‘美女都在旁边,你就给我个面子啥。’我扑哧一声就笑了。”
“他没有跟你聊什么吗?”
“他说,不知道鱼要吃什么,问我知不知道。我回应说,你扔给它们一百块钱,它们爱吃什么就买什么。完了,他又问我是哪里人,在哪上学,就这样聊起来了。”
“丫丫,天夜里哩——”是母亲的声音,她一定是叫我去烧水做饭,倏尔,感觉大脑一阵眩沉,我挪着步子往厨房里的方向赶。
水烧好了,我拿起瓢舀水的时候,几粒烧热的水滴一不留神地飞溅在我手上,伴着咝的一声,还有我的口。
日光灯下,我小心地吹呼着手背烫到的地方,从前的一个疤印依稀可见。它出生在宁波,那个我和兔子相遇、却再也不会相聚的地方。
“小刘约了我和另一个女生去吃饭。”兔子说,“我本打算不去的,你知道我晚上不吃饭,要减肥。”
兔子是个还算高挑的女生,并不胖,可她依旧固执地要减肥,在高强度的工作之下,每天只吃一个馒头,早上半个,中午半个,晚上不吃。我曾问她怎么坚持下来的,她的回答很文艺,说是精神的力量一直在支撑着她。我不解,忽地小刘从旁而过,我看了看兔子的眼睛都不带眨地定了过去,顿悟了。
“可你还是去了。”
“小刘带我们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给我点了一份蔬菜沙拉。他居然知道我减肥呢。”兔子带着兴奋的语气。
“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去设备室叫老李修机器,然后小刘也在里面,他本打算离开设备室的,大概是看见我进去的缘故,他又重新坐回他的位置,问了句:‘你姓习是吧?’然后我说:‘要是能和习近平一个姓可真是太荣幸了!’他就笑了,他笑起来真好看。”
我只是看着她,因为晚上,空气有些静谧,只有一群不知意境的蚊子嗡嗡地闹着。她脸上明显涂着蜂蜜,泛着甜润的光泽。不过,那光泽投到我的嘴边,在触到我舌尖味蕾的时候却泛着一阵酸楚,像误吃一颗青柠檬一般。
其实,自第一次看到兔子的时候,我就觉得她的笑很温婉,像一首山水田园诗。
“嘿嘿。”她用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呢?”
“哦,没有。”我连忙回过神来。
“你觉得他有没有喜欢我啊?”
“啊?!”
“你不知道,之后他还拽我的衣服,然后把手搭在我肩膀上。”
“那天吗?”我的内心泛着一阵涟漪。
“对啊。然后我就佯装生气道:‘你不要那么粗鲁好不?’他居然回了一句:‘对待中文系的就要这么粗鲁。’他竟然还记得我是中文系的,离钓鱼那天都过去好几天了。”
“看不出,他还挺在意你的。”
“他真的好有趣,而且,他有一点啤酒肚,总之,给我一种很强的安全感。你说他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我只是听着她给那个男的那么高的评价,其实,第一次见到小刘时,我就觉得他像一种动物。
“是蚂蚱!没错,就是蚂蚱!”当我问叶子时,她如是反应。简直像极了!
“至于小李嘛,像一只大胖鹅,老李是一只土鳖,不戴帽子像考拉,小董像毕加索画中的人物……”
我回想着和叶子的对话,情不自禁笑出了声,兔子的外号也是这么来的。不过此刻的兔子正迷惑地看着神经质般发笑的我,一脸的莫名其妙。
“为什么不回答我的问题,却要发笑?”
“啊?!我……不是……其实看得出来他应该是对你有感觉的。”我七上八下地说。
“可是,每次他走过来对我讲话时,都不会看我的眼睛。对其他人讲话都会看着他们的眼睛。这是为什么呢?”
“你有没有发现,一个说谎者是不敢看着别人的眼睛的。他不敢看你的眼睛说明他心虚,你想想,他为什么敢看别人的眼睛单单不敢看你的眼睛呢?反过来,当他在和你说话时,你不是也不敢正视他的眼睛么?”
“那倒是。”
“可是,那天我明明看见他在和小菲(小刘讨厌的一个女生)说话时,也不看她的眼睛啊?”
“这个,怎么说呢,有一次我看见你在摘豆芽的时候,小刘偷偷地看了你呀!”
“是真的吗?他真的在偷看我吗?”
“当然啦,他只会趁你不注意时,偷偷地瞄你!”我宽慰她。于是她又抱着我,我环视了一下周围,幸好没人,想起在车间拥抱的时候,小董那双抽象的眼睛对我们三百六十一度的鄙视,我的心里就很虚。
“只有你懂我。”这时的她,像极了一只安静的纯白色兔子。
可我,真的懂她吗?我盯着暗夜里几颗漆黑的树,一阵风吹得它们直摇头。
“你还没把水舀起来啊,都凉了哇!”母亲的声音再次穿透我的思绪,我机械般的舀起了锅里剩下的水,开始帮母亲烧火。
记得我离开的最后一个晚上,兔子鼓足勇气跟我说,她要走的那天要跟小刘表白,她说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小刘,知道他有家室,并不会给他造成任何负担,因为她从此不会再来这个地方。
“你在想什么?”母亲的声音又一次打断我的思绪。
“哦唔。”我条件反射地吱了一声,带着像一扇久久无人问津的大门被人突然撞开的始料未及。
“大概是想起了以前的事。”
“想什么哟?”
然后我就说想听听小时候的事,当时摸着下巴,感觉到了下巴处有一道疤,于是我昂起下巴缠着她讲那个疤的历史。她还讲了很多,比如我出生一个礼拜时我的父亲买香蕉给我吃。不过这个疯狂的举动最终被一位恪尽职守的医生阻止了。回忆时,母亲的脸上漾起了一种不曾有过的温柔,继而是一层薄薄的落寞。感觉她似乎还想说什么,而后她只是默默地烧着饭。
最后,那饭,竟也烧糊了。
于是我想起兔子某个晚上曾跟我说,她打算送小刘一个烟灰缸作为临别礼物。这样,爱抽烟的小刘就能睹物思人了。
突然有一天,兔子披头散发,哭着向我跑来,穿着一件像被吸干了水分的花瓣样的淡粉色的睡袍,衣衫褴褛。
“怎么啦?”
她只是哭,并不说话。她的目光盯着我,似乎又盯着别处,像被镂空了一般。
我仿佛猜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想安慰她,却不知该说些什么话,那时,感觉语言像白纸。
“醒醒,丫丫,该吃饭了!”是母亲的声音,我睁开眼,一丝亮光刺进我的眼,感觉大脑仍旧混沌。
于是很久之后,我在想,花落,该是无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