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饭食不饱”,并不准确,确切一点,应说“粥食不饱”。因为在我的知青生活中,很少吃饭,基本上喝粥。“不饱”贯穿我知青生活的始终。我同母共生的弟兄几个,我个头最矮,“不饱”罪责难逃。因为我十六岁插队,以后几年正是我长身体的时候,肥料不足,庄稼当然不壮。
插队开初六个月,知青每月38斤米由国家定量供应,平均每天不到一斤三两米。用早稻米煮,可以煮浅浅三碗饭;用晚稻米煮就只能煮两碗,因为晚稻米不胀。由于无油水下肚,无菜蔬相辅,又要下地劳动,更是小伙子长身体的时候,所以我一顿可以吃两大碗米饭。因此如果做饭吃,一斤三两米吃不到两顿,那就只能煮粥吃。每天早上,如数的米伴着一大锅水,我用柴草烧开了,让米在锅里胀一会儿,再去加把火,一天的粥食便算煮成了。早上吃三碗,中午吃三碗,晚上吃两碗。粥不算太稀,也不算太厚,就着点咸菜吃(咸菜是从姜堰家里带来的)。每顿吃完是最能考验我自制力的时候,因为肚里不饱,还要吃,想到锅里盛,又想到盛了,那就抽了另一顿的肥,怎么办?来个场地转移,赶快下田去。带着大半个胃的粥,在内里“哐啷哐啷”的响,扛上农具,行进在长长的乡间小路上。我怀疑我的胃有洞,在漏粥,否则怎么上午不到十点钟,胃里就空空如也呢?我有气无力,干活没劲,用农具撑着天,看看天上的太阳不动,典型的恒星模样,恨不得上天用手推它几把,推到天中央,队长就要喊:“吃晚茶啦!”可听不到队长喊,却听见农民朝我叫:“小张儿,别把天撑掉下来呀!”是嘻嘻哈哈的声音,可饱含着严肃的话题:催着我干活,不要偷懒休息。于是我又继续干一会活,停下来再用农具撑天,再看太阳,还看自己的影子,盼望影子正到自己的背后成180度,这时大概12点左右,盼望已久的队长喊声才可能在广阔的田野里回荡,我也才可能拖着饿得恨不得要瘫在地上的身子,回去喝那等待我半天的锅里的粥。
六个月过后,国家停止定量供应粮食。严格的说,我才真正过上了农民的生活——靠工分过活。靠我干活挣的那点工分是绝对养活不了自己的。知青插队碰运气,有些生产队情愿你干重活,给你大工分,把你完全当大劳力待,算是为生产队作贡献。我运气不好,所在生产队穷得兔子不愿意来拉屎,社员对我到来从心里说很不欢迎。生产队是集体经济,社员全靠田地的收获活命,田地是个定数,我来了,分的人增加了,社员的个人分得就减少了。如果我拿了大工分,他们的分得就更少了。因此我插队七年,直到我离开农村的那一天,,队长总是分配我干“放泥”一类的轻巧活,我每天也就始终是三个工分。我曾多次提出干重活,想拿大工分,一直未能成,对此,我不怨恨农民,他们实在穷得太可怜。
大概大多数知青与我命运相同,工分少,分粮少,反应强烈,于是上级有了硬性规定,知青吃粮标准不低于生产队平均数。我那个生产队每年口粮平均数一般五百斤稻麦。机成米面四百斤都不到,平均每月三十斤多一点,不及国家定量供应数,也就是说,我的“粥食不饱”要加剧。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姐姐从城里来看望我,我很高兴,把姐姐当客人接待,我破例煮了米饭,冲了一碗开水,里面放了盐,再加了一勺从城里带来的猪油,制成了“汤”,外加咸菜,桌上连饭连汤菜四个碗,在当时,这是我最高规格的接待。占姐姐到来的光,我吃了满满两碗米饭,享受到了“饱”的快乐。
粮不够吃,只有回城混父母的,混一段时间再下乡。父母在城镇经济也很拮据。唉!当时毛泽东寄给福建一个叫李庆霖的知青家长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毛泽东信中语),怎么就不寄钱给我的呢?
插队三年后,我在乡下难耐寂寞,竟然动了要买收音机的念头,钱呢?哪来钱呢?当时怎么就想不到去医院卖血,却想到去卖米。我咬着牙,硬从已经不足的口粮里抽出三十斤米到溱潼镇上去卖。这是我第一次“经商”,无生意经验,偷偷地买给一个精得快要把米按颗粒算的老头(一定要“偷偷地”,否则工商干部捉到要作投机倒把分子论处),经不住他的花言巧语,卖得很便宜,秤上我又一再让步,只卖了12元,后来设法再凑了一点钱,买了一台18元的收音机(牌名记不清了)。这以后我的日子就更惨了。每天下锅的米很少,煮的粥非常稀,稀得每顿我不用筷子,捧住碗直接喝,就像喝开水咕隆咕隆喝个一干二净。上午下田劳动不到九点钟,肚子就唱“空城计”,到12点左右,队长喊“吃晚茶喽”,我已经饿得腿在发抖。怎么有气力走回家的,全靠老天爷保佑。而最要命的是收音机后来又被人偷了,千刀万剐的贼呀,你知道爷爷我这收音机的来历么?全是割我的肉换来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