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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去来

    我站在人来人往的火车站大厅里。 五月的春城,温和,清爽。而我无端地紧张,手心冒汗。两个孩子紧紧地拉着我的衣角,我一手搂着孩子的肩膀,一手拉着行李箱,看着红色的字幕从我头顶上方来回滚动。我意识到我是真的要离开了,也许从此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地方。像是有把刀尖锐地刺中我的心脏,我站立不稳。 

    孩子们忽然一阵欢呼,摇着我的胳膊,说,郭老师,看,是孟老师来了! 

    我迅速回头,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从远处的人流中飞奔而来。他跑得那样急切,以至于站在我面前时,依然气喘吁吁。孩子们放开我的手,乖巧地走到另一侧。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眼神依然清澈透明,亮如星辰,纯如孩童。在这样温柔,幽怨,痛楚的眼神下,我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情绪,眼泪慢慢地涌上来,又慢慢地滑落下去。他忽然伸出双臂,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这拥抱是如此彻底,如此绝望,我的心仿佛被片片地揉碎,遗落在春城轻柔的风中。 

    我满脸泪痕地拿起行李,亲了亲孩子们,挥手再见。我没有再看他,我怕我会突然不顾一切改变主意。我步履艰难地检了票,登上车。美丽的城市被远远地抛在身后,一切风吹云散。我在卧铺上躺下,后背上仍有火辣的感觉,那目光似火,从后背一直燃烧到心里。我用被子蒙住头,终于无力地,克制地痛哭起来。 

    三个月前,因为一场争执,我一时冲动,收拾简单的行囊,来到离昆明仅几公里的姨妈家里。这是一个美丽,纯朴的小山村。如果我说我是那么适应高原气候,并且立刻爱上了那里,我的父母,和那个令我出逃的人是不是会大跌眼镜。他们以为我不过是一时的情绪,游玩得倦了,就会回家。而我一住就是三个月。我甚至找了一份临时的工作。那里惟一的一所小学里,低年级的语文老师过完年就没有再回来。我自告奋勇,做了个孩子王。教低年级数学的老师姓孟,当地人,刚从学校毕业,高高瘦瘦,皮肤白皙,眼神清亮,普通话说得流利极了。每每与他对视,我总是忍不住地心跳。我喜欢干净清爽的男孩。可我时刻提醒自己,他比我小四岁呢,不过是个年轻的同事而已。 

    尽管是半路出道,我却很快和孩子混得稔熟。和一群纯真的孩子在一起,感觉自己的生活也充满了活泼的阳光。我尽量回避与孟单独相处,尽量回避他的眼神,我怕被人看穿我的脆弱和慌乱。如果不是那个意外事件,我也许会平平淡淡地生活,毫无牵挂地离开。可命运是那样多变,它让我陷入了一个看似老套的故事里,用它温柔的触角在我的心上缠了一圈又一圈,留下了永不磨灭的伤痕。 

    事情的起因是某天晚上我的胳膊被莫名的小虫子咬了一口,第二天肿了起来。三年级的一个小男生为了上山替我采药而逃了课,直到傍晚也没回家。我急了,一放学没和任何人打招呼就上山找他去了。我自恃已经熟悉了这条山路,而且我原本是打算天黑之前一定赶下山。然而不幸的是,我转了几圈之后,忽然发现已经找不到来时的路。天渐渐地黑了。当孟打着手电找到我的时候,已是晚上十点。我蜷缩在一棵大树下,双手抱膝,满脸泪容。他用充满怜爱的眼神看着我,只说了一句话,孩子已经回家了。然后伸出了手。我死死地抓着他的手,听话地,一言不发地跟着他一步一步地下山。我真希望他能永远这样牵着我的手,一直将我牵引到一个名叫幸福的地方。 

    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个夜晚,夜风凛凛,山路崎岖,手电筒的光不断地晃悠,一如我动荡不安的心。他不是多话的孩子。一路上我们都是沉默。可我知道,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已经开始萌芽了,只要有心浇灌与栽培,就能悄悄地绽放出动人的花蕾。 

    可是我能怎么做呢?惟有一日一日在进退中挣扎。他是个务实的人。只用行动表达。如果我渴了,桌上会适时地出现一杯水;如果我累了,他会不声不响地替我看着孩子们,直到放学。我讲故事给他听,或者偶尔捉弄他,他会静静地微笑,任我饶舌与胡闹。 

    终于,新老师要来了。我应该走了。家里已经打了无数个电话,还有,还有一个人也在等我回去。那个等我的人曾经在我乐不思蜀时,追到云南来,我已经答应他做完孩子王就回去。 

   所以,所以,我不能再留在这里。 

   所以,所以,我要走了。 

   孩子们坚持要送我,而我走的时候,没有同他告别。那段山路,我走得一步一回头。他终于还是追来了。没有告别是绝望,告别了,也依然是绝望。 

   若干年以后的现在,我的桌上放着一封学生来信。信中告诉我他们家乡的变化,还有,孟老师结婚了,新娘是一位漂亮的傣族姑娘,学生用调侃的语调说,她长得跟郭老师您有点像哦! 

   我的眼泪终于倾泻而出,在这样一个温暖的初春的午后。 

   我以为不会流泪/我以为不会悲伤/遇见的时候/只差了一步/只那么一小步/就是整个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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