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童年不似其他人轰轰烈烈,没有爬树、下河摸鱼、野地里撒欢……直到童年早已变成了一段如烟往事之后,我才发现,我的童年更多的是爷爷的陪伴。
我的奶奶在我八岁那年去世,那时爷爷75岁,还是能够健步如飞,能够扛起长长的木椽,那时的我是天天跟在他身后的拥有无限宠爱的小囡囡,而占据我记忆与时光最多的还是自清明就搭起的秋千,与油菜花开时就放飞的风筝,再往后数就是六月末大大的麦场。这些承载了我数年少年时光的地方,早就不复存在,然而那些真实存在着的日子却弥足珍贵。
清明节于我而言是仅次于春节的盛会,每到这个时候,爷爷与父亲会在我们那筑满叮当窝的宽敞的庭院里搭起巨型秋千,小镇上的孩子没有旋转木马和摩天轮,秋千与庭院却是我们心中的游乐园。每到这个时节,我大概是最趾高气扬的孩子,因为村子里所有的大小孩子都会来我家荡秋千,此时的我俨然是电影里的小正太,站在一旁指挥,谁下来谁,谁跟我关系好就换谁玩,也不管会因为这个开罪谁。那时枣花开的细细密密,树下的大水缸里落满了细小的花朵,映着瓦蓝的天空。喝彩声与嬉笑声伴着仲春的鸟鸣,交织构成春日协奏曲,只让人觉得无限安宁与祥和。
等到秋千的劲头一过,院子里就又变的平静,等到我九岁时我就可以带着三岁的弟弟出去玩了,放风筝一直是爷爷喜爱的活动,有风的天气总是晴好无云,我现在还依稀记得麦田与泥土混合的气息。爷爷的风筝既不是五彩的燕子也不是威武的雄鹰,仅仅是一块蓝色的带着塑料尾巴的用三角支架撑起的布,但就是这只朴素的没有生机的物件,一直被保留了十几年,直到因为爷爷老的走不动再也不能使它飞往空中,这只早就落满灰尘的风筝才被清理了出去。可爷爷天青色的衣角在风中翻飞的情景有如刻在了脑海里,挥之不去。我一直以为爷爷的身体是健硕硬朗的,然而在时间的面前我还是不得不接受爷爷垂垂老已的现实。不知道在爷爷的心里是不是跟我一样觉得八十多年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事。
每逢到了六月,日日醒来都有布谷鸟的鸣唱,也每每都能看见爷爷蹲在院门前点燃他的小火炉,烧树枝柴禾的老旧灶具,柴禾在炉灶里噼啪作响,我还记得我还没有去上小学时,爷爷给我和奶奶在它上面煮沸一锅锅浓稠的羊奶,锅底结厚厚的奶锅巴,妈妈甚至也在上面炖过土豆和肉,即使家里添置了电热水壶,爷爷依旧爱用他的小火炉。吃过早茶,穿过后门,我就跟着爷爷去麦场。麦场是农人在收麦之前用石轱辘撵出来的光滑的平地,滚之前洒上水和黑灰,滚出来的麦场就青亮亮的,特别是下过雨之后,当然六月里正是收麦的季节没有一个人愿意下雨。等到晒麦子的绝好的天儿,麦粒静静地躺于艳阳之下,水分丝缕流失,有如生命的流逝。人们不断地将平躺着的麦粒翻动着,莹亮的汗水滴入麦场,瞬息无迹可寻。下午有风的时候,爷爷会扛着那把跟他一样老的木锨去扬麦,金黄的麦粒被抛进风中,吹走麦芥,又重新落回来。木锨的擦擦声,是这个年月独特的声响。我依然记得爷爷的竹编草帽,以及搭在颈上的白色汗巾。
这个老人当年会踩着自行车带我赶集,抱回大捆的烟叶,奖励总是一块钱七个的糖油糕尽管甜的发腻,却让我得到无尽满足。后来那辆自行车也不见了,我问起却被家人都否定了它的存在,这是不是预示着陈年的东西早晚会被我们遗忘。我一直记不得五岁之前的事情,但这件事却是我五岁之前唯一的记忆。等我能记事的时候,回想起最多的就是爷爷藏在里屋的小木匣,黑色的漆已经大片脱落,而里面经久不变的是果香气息,放在里屋拐角的小木匣子仿佛是我童年探寻不尽的宝藏。彼时的我也仿佛是一只盗窃的小老鼠,乐此不疲。而现在这只小木匣子却成了空壳子。
从我出生开始爷爷仿佛就已不变的容颜与姿态,在我的生命里伫立着,我从没想到过他会变老,也没有想到过我会坐着火车从远方赶回来参加他的葬礼甚至没有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只顾成长的我再回过头来时,才发现不是他不会变老,而是我看不见他的老去,原来我才是最残忍的人。最让我不能释怀的是,早晨六点以前家人还在睡梦中,而他生命迹象正在减弱,他是不是这样孤独地走掉……你并不晓得现在的我有多自责,我们有多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