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是2018年的6月7日,院落的梧桐树顶着九点多的烈日扭着骚气的舞姿,粗大的枝叶同瘦弱的枝干,格格不入地融为一体,在墙上留下一片斑驳的阴翳。热浪踩着点般赶赴夏季之约。人便生就了畏惧,半步都不敢踏入阴影外,手摇扇、电风扇半刻不曾歇息,更甚是,出门若能随身安装空调,也是未尝不可的。街上的男男女女也早已一派盛夏的装扮,女的无非是碎花裙、各色连衣裙、短袖热裤,或是故作性感,着一字领,小露香肩,肚脐稍时,也半隐半现,出门必备遮阳伞,必抹防晒霜,一丁点阳光都不敢招惹,却也还是没有明显的白出来,反倒是黑的那般委婉;而男的呢,短袖长裤便是夏季的标配,少有短袖短裤者,倒不似女生来的花样繁多,也更喜欢亲近太阳,街上便涌了一众的小麦色。
早在前几日,街角巷尾、各小区楼梯转角,便已贴上了大字、小字黑色通告,不是什么稀奇事,所谓的黑色六月来临而已,全国又是几百万的高考学子即将赶赴考场,每年一次的热门事件,自是要格外“关照”。什么市区内禁止一切产生噪声的建筑施工活动;工业生产和商业经营活动中产生噪声污染的单位,在此期间也必须要采取有效措施消除噪声污染;考场多少米范围内,禁止从事产生噪声的建筑施工活动……禁止机动车鸣笛,诸如此类,这下,聚众跳广场舞的大爷大妈也被迫收敛,不得不消停几日。
才五点过我便起了床,起得早并不是因为要参加高考,高考于我而言,已是早些年岁的事。近来总感心绪不宁,起床便愈发的早了起来。
从初升高,到大学,再到毕业工作,也算得上是道路坦坦,鲜有什么大的折腾,没有什么惊喜,没有什么意外,也就常常对明日没有什么期待。
太平淡了,人便格外不耐烦,不安生,也就常常容易念旧,一切的旧人、旧事、老旧的回忆。关于那些清浅的过往,人们的惯常做法,是在脑海里造一间小阁楼,堆上一房间的“杂物”,任由着它的性子,蒙上尘垢也好,泛黄泛旧也罢,但不管怎么着就是不舍丢弃,人之常态使然。
想是人上了年岁,到了某个阶段,总爱做梦,总梦到儿时住过的老房子,梦到夏季来临时的味道。
小镇子,石板桥,河对河岸,高低错落的瓦楞屋檐,间或一两处砖坯砌就而成的低矮砖房,两处河流汇成的同一条小溪,四季到了了,也是清澈见底,除了一些小虾米、水草外,不生一丝杂质,河两岸,种着成片成片的枫杨,四五月的花期刚过,果实便一串串的挂满树梢,还有一些低矮灌木丛,蕨类植株,叫不出名的杂花野草。
我时常在想,莫不是娘亲生我时弄错了性别,不然我一姑娘家,咋打小就那般皮,全无半分女子像,总一副男孩子气,少了点女孩子身上的静。每当夏季,少不了要和镇上的男孩子玩水,摸鱼,搬螃蟹,若是瞅见哪家正当时令的好果子,也免不了要去“拜访一番”,要是被别家逮个正着,那敢情好,正合我意,小孩子心性,别人愈是在后边紧着趟子的追骂,就愈觉得好玩,果子品来也最是香甜,那年头,便给本家婆婆(奶奶)惹下了一堆子麻烦事。
夏季,便生就了一股清凉之味。
儿时,总算计着小镇赶集的那天,小孩子,就好一口热闹。十里八乡的背篼客,一挑子扁担,担着满满两篮子绿汪汪的各类蔬果,亮膀子的屠夫正磨刀霍霍,也少有市里来的小商小贩,在小镇的街边随意的铺开油布,扯开了一天的“吆喝嗓”, 集市总是主妇们的天下,逢赶集日,镇上的主妇们,便早早地拾掇好自个,提着菜篮子,开始了一家两天食材的采购,镇子上的赶集日,是隔天一场,备足食材很有必要,论如何在一众货品前,用尽可能少的钱买到最佳,要巧舌如簧,这时候就得看各家主妇的嘴上功夫了。而小孩呢,自是腻着糖葫芦,煎饼果子,一些小零嘴的商铺蹦跶撒欢。集市的前戏,便在吆喝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笑打闹声中,慢悠悠地上演开来。
若要讲究夏季的其他味道,桥头上的那碗药茶香,也自得收归其中。
镇子有一久废不用的粮站,煮茶老头的瓦屋便紧挨着那,靠马路的一侧,独幢独户,茕茕孑立,瓦屋左右用厚石板砌成了几级石阶,房前垦出了一块地,种着各类花草,四季花开均不重样,还有自家日常食用的小菜,施的农家肥,再用竹篱围成一圈栅栏。镇上的人家我都曾逗玩过,独偏爱煮茶老头这家,叫他煮茶老头吧,不是因为我皮就不知晓礼数,他姓杨,我时常唤作他杨爷爷,偶有一天,见别家年老者唤他杨老头,想来这是成年人之间特有的招呼方式,于是就……
“杨爷爷,别人都唤您杨老头呢,因为您们是大人就要那样叫吗,那我不当小孩,我也是大人,以后我唤您老头吧”。
“哟哟,小不点怪鬼灵精怪的,那你就是小大人了,就由你了,怎么唤着高兴就怎么唤”。
这老头总是这样,无限慈爱,看人的眼神像要把人泡进蜜罐子,渍出糖来,倒怕一不小心就被融化了。对于我这打记事起,就不知道爷爷的孩子来讲,自是格外依赖。
老头的子女大学毕业后,就一直留在了市里,顶少回镇上,就剩他一孤老头,担心老头一人生活不方便,老头的子女也曾多次叫他搬到市里与他们同住,老头吧,一开始扭着不去,次数说的烦了,只好悻悻地跟去了。原以为就此常住市里,一个礼拜不到,又提着行李包回来了。
我便同他打趣:“老头,您真是不懂享福哩,城市里有高楼洋房,小轿车,不比您一人住着强多了”
“小机灵,老头我没有那福气哟,那冷冰冰的钢筋水泥做就的房子,我万万是住不惯的,也没点人情味,关门闭户,不知门对门究竟是男是女,想唠点嗑,聊会家常,摆几句龙门阵吧,这当头笑脸还没送出去呢,别家的门就紧着砰的一下闭上了,哪里有我们镇子快活呢,再说了,我可舍不得你这小不点呢,我要是享福去了,我们的小不点不就没地淘了吗”。
这样,我的老头又回来了。
夏日来时,我便跟着这老头去田间地坝,大小山上,挖药材,一些常见的,我叫得出名的,无非就是夏枯草、过路黄、车前草之类,还有一些跟着老头见过,却不知其名的药草,我也怠于去问,凡事弄个一知半解,便是我惯常作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半是留白甚妙。
药草挖回,净去泥渍,乘着天放晴的那几日,用几个大的笸箩铺上厚厚一层放在太阳下晾晒,若还存剩余,便用麻绳绑在堂屋外的两根木柱上,随意的晾挂着,等着自然风干。不出个几日,待药草的水分蒸发完全,便可收好以备煮茶之用。
临赶集日当天,非得要起个大早。卯时左右,若没有提前取好煮茶之水,寅时末起床也是常有的事。药茶熬制的水是极其讲究的,不能取一般的自来水,得去镇东头,在河边一石崖处,有自石缝涌出的天然泉水,不知其源头,井水冬暖夏凉,带有一股淡淡清甜味,镇民们特在此处用石板砌了一口井,从石缝涌出的泉水就汇到这口石井中,井旁有一观音像,这口井也就特被称作“观音井”。由公路左侧的石阶直下,便可到达井水处。逢“冷场天”(不当集),约摸下半晌,待天气不似午时那般燥热了,人也觉得舒爽时,老头便拿着扁担,前后各担一铁桶,从镇西到镇东处取水用。若天还见早时,就势把扁担挑子搁置一旁,席地而坐,也不讲究,取出包里的卷烟叶,用起了皱,像老树皮般的手将烟叶捻成烟卷,咂杆烟的功夫顺带也解决了歇脚的事。
回到煮茶上来。灶上架一口大生铁锅,倒满一锅井水,生火,待锅内沸腾,把提前晾干的药草一股脑倒入锅内,待锅内再次煮沸时,便是熬好了,灶屋里间氤氲着一屋子的药茶香。再滤去药草渣,只留药茶倒入备好的大铁桶内,一次的药草可用作熬一天的药茶。药茶的味道自也是能与其香味般配的,不似中药味苦,难以下咽,甚至是味道闻着都让人作呕。药茶入口有药草的清香,细品又能细究出井水的甘甜味,作夏季解暑饮品实是秒佳。
七八点过,吃罢早饭,集市也开场了,梁上梁下,七邻八乡的人,也零零散散的上了街来。
这当口,早早熬好的药茶也不似出锅时那般烫口了,洗好喝茶要用的土瓷碗,放在铁盆内,老头便担着两桶药茶出门了,我帮衬着,端着大铁盆,踉踉跄跄,在后面蹦了跳的紧跟着。
镇上还有一长约百来十米的老旧石拱桥,连接着河两岸,河对岸我们常叫老街,是本镇的集市要地,菜贩、果贩、外来商贩便在此处扎堆,全是青石板铺就的街道,窄小窄小,一些店铺便作服装店、小吃店、杂货店用,都是一些上了年岁的老木板房,早年间做的漆,也有一些掉了色,屋顶全是青褐色的瓦片顶,老街便更添了种古色古香。老头住的这岸,常是一些新式店铺,卖着一些外地进回的洋玩意,一二辆客运车停在桥头的一空坝里,也常有一些老农老妇在桥边摆点自家产的小菜卖,桥头两边随处生着枫杨、槐树,一高大粗壮的合欢也紧挨着桥头肆意地枝繁叶茂,到五六月左右,合欢树呈伞状的花,便随风而舞。
老头的药茶就摆在桥头的桥墩上,那年头,用时下流行的话讲,老头的药草茶是我们镇独有的“网红茶”,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顶爱喝的,喝一碗不够,还用大白塑料瓶装满带回家喝,这茶也不收费,只要喝得下,敞开了肚皮喝,管你喝到饱。每天老头要从镇梁上担几担茶水,直到集市散场,也没见他生过什么抱怨,反倒乐在其中。
老头免费熬茶这事,也不知是谁松了口,“走漏了风声”,市里特派记者进行了报道采访,这下老头成了我们镇远近闻名的红人。
到了我升小学时,因举家迁往市里的缘故,便极少回镇子,同老头也渐渐断了往来,已经十多年没喝到过老头的药草茶,最近不知怎的,又忽然想了起。
一日散步,当我抬头瞧见扬起的白色絮状物时,我当是什么呢,原来风里全是合欢树的孩子,随手洒落的种子,在这个明媚的清晨。
忽地就想起了桥头的那碗药茶香,想起了童年时我的煮茶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