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我想……

最早的时候,我特别想当国家主席。

那时候,天刚黑,外面下着雨,泥泞满地,经常传来深一脚浅一脚的人行声。夜色黑黑,湿汽厚重,不知道行人是谁,可能是陌生人,也可能有一两个熟悉的人,他们绕着透窗的煤油灯光,睁大眼睛,尽量挑一些好路走。再好的路仍是泥泞路,有时候明明看到一个白花花的脚印,踩进去却是一洼雨水,水声低沉,惊扰了牛羊。牛在牛圈里,发出一声低吟,扭扭屁股,摇摇尾巴,它正卧着安神。尾巴扫到了羊,羊卧在牛不远的角落里假寐。

这个村庄不是没有狗,它们全熟悉了、麻木了、习惯了雨声和雨中的人行声,所以不屑于叫。倒是树上的几只鸡,奇怪地叫了几声,不是平日听到的鸡叫声,而是不舒服或是不耐烦的叫声,倒经雨夜增添了几份怪异。

我在想当国家主席的时候,正是这个没有狗叫的夜晚,我躺在门口听了一夜的雨,雨夜特有的凉浸蚀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记忆。这个夜晚遥远而模糊,记忆却清晰的怕人,穿过时空,穿越几万公里,直抵30年前豫西南那个小盆地的一户小村庄、小人家的一个败落的院子。

那时候,还不知道有城市,没有坐过汽车,不曾见过公路。

第二天,我到了城市,睁开了眼睛,父亲用背顶着我,正赤脚走在柏油路上,母亲在后面佝偻着身体,迈着小步紧跟着。我用滚烫的手摸了一下父亲汗水打湿的脖梗,用舌头舔了一下,好咸!

娃有救了。父亲说,他知道咸,还没有烧糊涂。

记忆中,有关国家主席的想法,一直穿插在我的故事里和农村的家长里短里,似乎持续了很久,但从目前的记忆片断连接上讲,又似乎很短。总之,我又突然想当总书记。因为我听说国家主席只有一个,而且只有总书记才有权力当。又过了一些时日,我终于搞清楚,总书记叫“中共中央总书记”。于是我在作业本上写下了自己名字,又写下了“中共中央总书记”,中间加了一个等号。父亲冲过来大声训斥,你要干啥?那时候,老牛正在下小牛犊,他手里拿着艾草,直轮过来,我从他跨下溜跑了。父亲并不识字,他一辈子只能看懂他的和他儿子的名字。他生气并不是我写了什么惊人的东西,他也不知道我写了什么惊人而可笑的东西,他只是觉得我在作业本的正中间写那么一行字,是一种十分严重的浪费,而且每个字还突破方格的界限,不是浪费是什么?他冲着我背,把那束艾草扔了过来,又捡起来。败家子!他说,这时候,那只小牛犊正好开始晃悠悠地站起来。


后来,我又发现,我们家一个党员都没有,不是党员怎么能当总书记?我懊悔极了,感到上天不公,极不情愿地放弃了我伟大而纯真的梦想。

从此之后,我特别想当一名村长。我也搞明白了,村长实际不叫“村长”,叫“村主任”。我背着手,在自家房前屋后转圈,看着歪歪扭扭的墙,用脚踢了踢牛,牛不搭理我,只顾嚼着满口的白沫。又踢了踢两根棍子,棍子正支着墙,我看到一些土从屋檐上滑落下来,赶紧跑了。跑到村部门口,想进去转转,门口有只狗,这只狗狂叫不已。它真是尽职尽责,不像其它的狗,走到跟前最多翻眼望你一下,继续倒头大睡。没有办法,我只能在院外磨蹭,通过那个低矮的、破旧的小窗向里望。我看到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把没有剥壳的花生,好像还有几片叶子,几粒碎土夹杂在一起,半瓶白酒,几个人,构成了一幅记忆的图,在我脑海里不停地的讨论着、合议着、翻滚着,几十年没有变,不知累,不知喜,也不知悲。他们的声音很大,经常穿透黑夜的寂静,超越狗的声音,在我耳边纠缠,我一直听不明白也听不清楚他们,但他们的土语、俗语、语气、语调、节奏我分明听得很清楚、很熟悉。他们脸红脖子粗,酒气飘进我鼻孔,是一股强烈的香气。几十年后我才发现,这是一种朴素的香气,正是这种朴素,使我特别不习惯现代社会香水的味道,包括香皂的味道。在破落窗口品味到的香气,奠定了我对香气的唯一标准,纯洁的标准,像抗体像幽灵一样默默存在。

我捂着鼻子,跑回家,大口大口地吐气,吐一口,用手一掬,按在鼻尖上闻,只有口臭。酒香只留在记忆中了。我在家翻箱倒柜,找到了一个玻璃瓶,里面有小半口酒,压在厚厚的瓶底,几乎看不出来酒与瓶的不同。我抿了一口,一股浓烈的辣,顺着喉咙,直洇腑脏,我喘不过气,差点儿窒息,终于吐出一口,竟然变成了香气,四溢在口腔,妙不可言。这口香,仿佛一直潜伏在口腔深处,多少年过去了,无论是何种酒,我都难以适应,而且不胜酒力,好与坏、多与水,全一味儿,品不出所以然,剩下的只是这口远远的、遥不可及的香!

后来上了小学,有一天我突然反应过来,那天在小窗里看到的三个人,居然是那个小村庄的“三巨头”,分别叫“村支书”、“村会计”、“村主任”。也是从那天的记忆开始,村里的会一直开不起来,老百姓不爱会议,只爱凑热闹。

可能是过了三五天,也可能是三五个月,拟或是三五年,村里开始多了一种声音——家家户户装上了小广播。我家也装了,装在门头上,我站在椅子上就能摸到。每天中午里面传来不同的声音,声音不可控,站在门口可以听,进了门便一片寂静。有时候村头树杈上的大喇叭也响,多是叫人开会。村领导讲得很严肃、口气很硬,声音很洪亮,但会还是开不起来。村支书、村会计、村主任气得骂娘,有时候也吵,也打架,接着照常喝酒,走到哪里,依然有人敬烟,他们讲的话,没人敢不听,最终还是要听的。有时候,他们会用绳子捆人在村里游行。大家站在门前笑,被捆的人也笑。村支书、村会计、村主任跟在后面,就按这个顺序在小村的历史里走动。已经是夏季了,知了像立体声一样翻滚在时间不清的空间里,孩子在池塘里玩水,一个猛子扎进去,洇了很远,在鸭群里突然钻出来,惊得鸭子四处飞蹿,飞又飞不起来,欲飞不飞的样子,翅膀使劲地拍打水面,嘎嘎乱叫,吓得知了禁了音,行人驻足看,好像突然静止的影片,这一帧视频永远定格在阳光之下,经久不变。

我站在一边,也看那个五花大捆的人。那人快步走过来,对我屁股便是一脚。去,给爹端碗水去。

我从家里那口超过我个子的水缸里,舀了半瓢水,父亲一饮而尽。父亲回头对村支书、村会计、村主任说,再到哪儿?村支书说,算求了,上地干活吧!

这一天很快过去了。正是这一天,我对村支书、村会计、村主任有了不同的认识,但我首先选择当一名村支书

这个想法支持我很久。我算术学得好,村会计绝对算不过我,所以我能控制他。村主任没有权,我看都不愿多看他一眼。

这个想法支撑着我身体的成长,也陪伴着我隔三差五地发烧、生病。父亲可能看懂了我的心思,说,求,当那干啥,有饭吃,不生病就行。当求个村干部,就知道使别人的钱,让人家戳脊梁骨,咱不干。“使”是家乡的土话,意思和贪污差不多吧。

再后来,我出村上学了,脚步越走越远,思想也越飘越远,不过有时候也会弯回老家,想想过去的事儿。但我知道,我所想的,这辈子最原始、最朴素的愿望,终久是实现不了了,不管是最初的、还是后来的想……

但是,有时候我控制不了我的思想,我仍然会,我想……

 

2012.6.11上午于阿拉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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