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祖父母长眠于北方那片黄土地上已有十来年了。
对于祖父母那一辈人,我们对他们的印象仅限于他们年老时的样子,我们难以想象他们也曾有过的青春和青春的模样,似乎他们生就为老年的。
我对祖父母的印象仅次于我的童年时期的模糊印象,有温馨快乐的记忆,也有仇恨不解的记忆。
温馨快乐的记忆,比如,祖母曾带我上过一次县城,并给我买了好吃的;祖母曾经常带我去镇西头的剧院看戏,并给我买了好吃的;
祖母曾带我逛老街并给我买好吃的和铅笔、田字格的小本子;祖母曾给不敢独自一人上南街、怕被班里可恶男生欺负的我许多勇气,厉害的祖母曾说,不怕,有婆在旁边,看哪个胆大的敢欺负我们娃娃;
祖母曾在我感冒发高烧时把我塞在热被窝,并说,捂一身汗水,感冒就会好了;夏日的晚上,出了院门,在城壕边沿,铺了条麻袋睡觉的我,把刚端出一缸热茶水的祖母绊倒栽在了成十米深的城壕里,被祖母的儿子三叔立马训斥了一顿,却被爬上城壕的祖母阻止了呵斥,并慈祥地说,不要说娃了,我不碍事的;
曾经的祖母下了城壕,把爷爷丢掉的几只刚出生的小狗用围裙兜了回家,并骂道,再没见过这么狠心的老东西!
善良并具有孩子气的祖母,在夏季的夜晚里,会同我们小孩子一起,在大树下找“知了猴”,并带我们去厨房里生火用油煎了吃;曾经的祖母在地里锄草,却受年幼调皮的我的怂恿,去捅附近树枝上的马蜂窝,眼疾手快的我见马蜂追来撒腿就跑,扔掉锄头跑在后面的祖母,却被疯狂的马蜂狠狠地蛰了几个包,却不曾责怪我半句;
……
对于年幼时的我对祖父的记忆,到没多大的印象了。记忆里,祖父是位沉默、不苟言笑的老人,他在田里负责灌溉、照料村里的一大片生机勃勃的菜园。夏日里,菜园里总有一畦畦整齐、碧绿的韭菜,枝繁叶茂的辣椒,一个个硕大、鲜嫩、紫色的茄子,搭了架的西红柿红的、绿的点缀在碧绿的叶片上,煞是喜人!长满嫩刺的黄瓜带着娇艳的黄花,垂在碧绿的架上……
到了午早饭时候,带了一些刚采摘回来的,沾有露水的茄子、辣椒、黄瓜、西红柿等新鲜蔬菜的祖父,坐在堂屋里的一张小方桌边,默默地吃早饭,别的人或许吃完出门了,或许端碗去外面大门口吃去了,祖父似乎永远都是那么沉默地进门、出门,我不曾看见他的儿女或他的老伴与他有过什么交流,更别说与儿女、老伴间的融洽地说笑了。
或许那个年代里的年长男性或丈夫,为了保持一家之长的威严,便习惯不苟言笑了罢;或许他本身就是个木呐、不善言谈的男人罢!谁知道呢!
总之,祖父永远就像一尊泥雕般,永远看不出他的喜努哀乐来。可这又有何关系呢,年轻的孙辈们哪里会半点兴趣去研究一位老辈人的悲喜。
后来,我渐渐长大了,对于祖父母及他们的另外几个未成家的儿女,合伙对自己老实善良的父母的欺负全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并再也未踏进过一次他们的家门,见面也不会看一眼,更别说打招呼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对他们的仇恨依旧没有消解,直到我首次要去远方工作,传统善良的母亲反过来劝说我,你长大了,要第一次出远门,应该去看望祖辈,祖辈以前虽然糊涂,可是他们并没有伤害过你,你做好晚辈对长辈该有的礼节就行了,如果不这样,外面的人笑话的是我们不懂事。
就那样,我与他们恢复了曾中断十几年的来往,直到他们陆续去世。
那期间,我零星从他们那里询问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一些往事,但于我而言,他们的那些往事如一阵青烟吹过,不留任何痕迹,仅对那个遥远年代的人和事有些好奇罢了。
祖母十几岁时,因黄河泛滥,与家人从河南一路逃难到陕西关中。
祖父不知何时,不知何故,整个家族从山西迁往陕西。
十六岁的祖母,曾穿了红袄绿裤子、扎了条长辫子,在田间地头挖野菜。被路过的祖父看到,不久,花了两挑粮食便把祖母娶回了家,从此,生儿育女,奔波闹腾几十年,直至长眠于那片黄土地里。
去世前的祖母曾一直念念不忘,要回一趟她出生长大的河南老家,但却始终未回去过一次她的河南老家,带着遗憾离开人世。
去世前的祖母,曾被其中一个最小的孙子咒骂:怎么还不死啊?死了好给我腾地方!要强了一世的祖母硬生生没说一句话,脸色如死灰般难看,在心爱的儿子与孙子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么气短。
临终前,终于得知她得的是绝症,毫无顾忌地号啕大哭,平静之后,昏黄的眼角挂着几滴浊泪,却放心不下与她一辈子感情并不融洽的老伴,担心老伴没人照管。含着对人生有太多的不舍和无奈,眼睁睁气绝身亡。木呐的祖父坐在即将离别的,那个曾与他共同生儿育女、经历人生风雨的祖母旁边,并没有表露出丝毫的不舍和悲伤。眼前的这个衰老女人被疾病折磨地失去了人形,谁会记得她曾经也有过那么一段青葱岁月?木呐的祖父是否还记得他们曾经的青春岁月?
后来的祖父不知从遥远的沉思中悟到了什么,或许是带些对已逝去老伴的思念、忏悔?总之,他总会三番五次地告诉过来看望他的孙辈,惹的孙辈每回听完,一回到家讲起,一家人就笑的直不起腰来。
他是因为什么而打了她呢?听听,看打的对不对。话里带些一个人良心不安的辩解与安慰的味道。
这一生,就打过她三次。第一次是因为什么打她呢?你看看,一个刚进门的新媳妇,天气再热也不应该睡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还把褂子脱了搭在了石榴树上,这成何体统?你说说,我该不该打她?第二次是因为什么打她呢?她蒸馒头,我让她把旱烟叶子也蒸下,她把旱烟叶子直接放在了最顶格,这下,一锅好好的馒头被烟叶子熏的又黄又苦,没法吃了。你说说看,我该不该打她?第三次是因为什么打她呢?家里没有下锅的米了,我说把那两床新棉被担出去卖了,换些粮食回来糊口,她呢?又是哭又是闹的,害的我倒了霉,刚一出城门就被一群土匪把担子抢跑了。你说说看,我该不该打她?……讲的人沉重凝思,听的人轻松快活。
……
一切都过去了,如一阵青烟被风吹过,不留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