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天天气说变就变,早晨下乡家访,天气还是好好的,怎么这回就下起了暴雨。放眼看去,只见前方一座大砖瓦房,便赶快跑去躲雨。
跑近一看,好大啊,可以说是独雄一方。见我在看上面雕花,屋内一老汉正吸着旱烟,他把烟锅在门槛上磕了磕,得意说,这原是汤家大院地主老财的房子,大地主,这周围一望方都是他家的田。土改都被我们全分了。把他们赶到前面茅草屋,也让他们尝尝我们那种滋味。说着瘪着嘴笑了。
“是汤有义一家吗?”不知怎么我冒出这一句。
“对对,你来找他们?”老汉立刻警惕起来了。
“不不,我只是在路上听说。我找他们做什么。”
“是听说他们儿子在城里读书,”老汉仰头想道,“好像说成绩不错。不过咸鱼翻不了身哪。”
为避免他更多怀疑,雨一停,我就赶快离开了。
望着前面茅草屋,我想,应该去家访。但想到家访虽然重要,但站稳阶级立场更重要。便立刻打消了这念头。
不过,一路,喉咙里似乎卡着什么不舒服。
汤有义,总穿着一身旧蓝布衣服,总是坐在教室最后面,上课时,总是坐得直直的,总是十分注意听讲。我在黑板上再东划西划,在他课本上总写得工工整整。他一毛笔字写得很好。学校开书法课,想不到我在学校从没拿过毛笔,却当上了他们老师。我在习字本上对他写的字直画圈圈。
初中生,下课总喜欢打打闹闹。然而却从没见他打闹。总是默默无语。成绩在班上也很好。
但从来没被评过三好生。我很疑惑,几次问班主任。开始不做声。后来烦了。瞪了我一眼。没好气说,你知道他出身大地主吗?能让他进来读就不错了。
我听了只好噤若寒蝉,但又为他惋惜……
醒来翻来覆去。
2
她买了些西瓜,叫卖的人给她背上来。我发现随她进来的竟是个老头。消瘦的身材,黑色皮肤,破旧蓝色衣服,一双过时的行军力式鞋,头戴顶窄边草帽,背着破旧化肥袋装着的西瓜,低着头,一副地道朴实的农民样子。
当他抬起头,我大吃一惊,话脱口而出:
“汤有义!怎么是你?”
他也惊喜连连喊“老师老师。”就站着不知所措了。
我忙帮他放下背着的西瓜。
“自从中考后,就一直没有你的消息,你现在在哪里?”
我忙从冰箱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他。他双手接过,说才喝过,便小心翼翼地放回桌上,生怕弄脏了。然后笑着回答:
“总不是在乡里种田。”
“你那么好的成绩,怎么都没考上呢?”
“总不是那顶地主帽子。”
坦然,爽朗,没有一点伤感语调。
我热情向她介绍这是我教的最早学生,一个成绩最好学生。她冷冷“嗯”了声,给了钱,就出去了。
“这……”
汤有义接过钱,有点为难。
“拿着,这是你劳动所得,赚点钱也不容易。”
我请他坐,想和他聊聊。但他却说:
“不了,我还有一车西瓜要忙着卖,改天再来拜望您。”
说完就走。我忙跟着他一起出去。
一路上,我才得知,中考后,他回家搞了两年劳动。后来大队小学实在缺老师,要他去代课。一代,就一二十年。后来市取消民办教师,一刀切,把他切下来了。真是祸不单行,雪上加霜。
“这不怪哪一个,老师,只怪我的命。”
他转过脸,冲我笑了笑。
出得校门,看到有一辆手扶拖拉机,上面堆着许多西瓜。旁边有一位老年妇女。穿着虽然朴素,但收拾整洁,颇有点过去大户人家模样。也许这也是门当户对吧。
听他介绍后,连忙要开西瓜我吃。我说不了,我们刚买了许多。
汤有义对我说,这是他家种的,良种,今年收成还不错。
我说:“现在免去农业税,种田应该也可以了吧?”
“对对,我们总还幸运,总算赶到好时候了。要在过去,这田真的没种头。不过,”他抽出一支烟,递给我,我说我不抽烟,便自己点燃了,然后忧心忡忡说,“听说我们那里也要搞开发区,不知我们几亩还保不保得住。不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到那时再说吧,天总无绝人之路的。”
问他父母,他说父亲早已去世,母亲自摘掉地主帽子后,心情好多了。
最后不禁问道:“怎么你们这大年纪还出来卖西瓜,你们儿子呢?”
“这个调皮佬时来运转哪,”他媳妇高兴说,“初中毕业,叫他学个木匠,深圳成立特区,他带着他们几个小兄弟去成立了个建筑公司,发了,成了大老板哪,还娶了个北师大老婆呢。”
他却说:“这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人家爷爷可是开国将军呢。”
“还不都是穷人出身。”我不以为然。
“怹太老实啦,我表哥从台湾过来探亲。”
“台湾?那可是要命社会关系呢。”我吓了一大跳。
“现在不哪。”他老婆得意说,“我表哥知道他情况,跟市里领导说,要把他调到城里来。”
“如今却成了一颗大树了。大树底下好乘凉。他来不来呢?”
“我的老师,我的一点水平,您还不知道,在乡里混一下还可以,可到城里来要误人子弟啊!”
老实!
这时,有几个人要他们把车开到他们那里去卖。他们忙把车开走了。
望着他们远走的样子,我心潮起伏。俗话说,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可还没到这么多年,却发生了这么巨大变化!祸兮福兮,水总是在流,社会总在重组,人不可小看,不能从门缝里看人,看人要大度……
醒来,一下,心里疙瘩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