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的母亲当时在黑龙江省冶金设计院工作。
父亲流放后,家里的生活江河日下,一天不如一天。仅凭供给的口粮养不起外祖父了,母亲只得将他老人家送回山东老家。
我六岁,在省直机关第一幼儿园上大班,每日里的伙食由过去的鸡鸭鱼肉换作苞米面白菜粥。粥稀得像水,里面尽是冻白菜帮子,只要孩子们撒过几泡尿,肚里便空空如也,一到天黑饥肠辘辘,都饿得直叫妈妈。就是这种状况也没维持多久,老师饿得没劲教课,小朋友们饿得没劲玩耍,幼儿园被迫取消了大部分正常的游戏活动。一日三餐改成两餐,一喝完粥就让小朋友们上床睡觉,尽量少消耗卡路里。我们总是处于供应短缺的状态之中,这无疑是“大跃进”造成的经济失败的恶果,说明城市正在经受严重的食品饥荒,社会必须正视这些它自己制造出来的灾难,连无辜的孩子都得付出沉重的代价。
我是幼儿园乒乓球队的尖子,刚刚荣获全省同龄组大赛第四名,被市体校选拔为重点培养苗子,每星期有三天去体育馆训练。运动量大,我总吃不饱,身上没有力气。教我的体育老师是个漂亮姑娘,从不提高嗓子说话,经常领我们去其他幼儿园打比赛,为的是主人能尽地主之谊招待我们吃一顿“发糕”。那是一种纯苞米面掺糖精发起来的食物,我可以放开肚子吃个饱了。遇上更大方的主人或许还能请一顿“列巴”就“苏伯汤”,老师和孩子们都可以多吃,不要钱和粮票。“列巴”是一种俄式酸面包,像个烤焦的大馒头,“苏伯汤”是一种大头菜和土豆熬在一起的菜汤,也是由“老毛子”传到哈尔滨的。我不知道东北人为什么管苏联人叫“老毛子”?母亲说那是被斯大林撵到中国流亡的“白俄”,他们都在哈尔滨安家落户加入中国籍了。走在大街上,偶尔碰上个俄国老太太,三九严寒还穿着条大裙子,满面笑容地问小朋友们好。我想象她做的“列巴”和“苏伯汤”一定更好吃。
我最盼望星期六母亲来接我回家,晚上能饱饱地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母亲从不给孩子定量,每次回家都给我留着好吃的东西。
“妈妈来喽——”
我朝母亲鸟儿般飞去,一下子扑进她的怀抱。笑盈盈的母亲先将我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才叫我和老师再见,哈尔滨的冬天至少零下三十度,不“全副武装”人一出门就会冻伤的。于是,我扯着她的衣襟,在小朋友羡慕的眼神中骄傲地离开幼儿园了。
傍晚,铅灰色的云雾沉甸甸压在高楼大厦顶上,天空飘着雪花,街上的行人不多,公共汽车里却挤满乘客。母亲一手领着我的妹妹,一手领着我,眉毛上挂满霜花,睫毛也冻得发硬,踏着雪地走大约两站路回家。这是我最感到欢乐的行程,吃饱肚子的诱惑那么强烈,冰封雪裹的街道也非常迷人。
我家紧靠着南岗区儿童公园大门旁边,距哈尔滨著名的秋林百货公司一站路。我那年过生日,母亲曾拿出二十元钱去秋林公司买回一小块生日蛋糕。我们住在临街面的一座六层楼上,楼门前有一道漫长的大上坡。石头块拼成的马路中间铺着两条窄窄的有轨电车铁道,闪烁着冰冷的蓝光,不时有拖着大辫子的电车叮叮当当开来开去,震落电线上的积雪,纷纷扬扬。世界变得臃肿,楼顶上,光秃秃的树枝上,男人的帽子上,女人的头巾上全是雪花。路滑,电车蜗牛一样蠕动,驶得很慢,拐弯时与铁轨的磨擦发出刺耳的尖叫声。骑自行车下班的人们遇到下坡大多推着车走,有胆大的小伙子不肯下车,一不留神滑倒摔出去老远,引起周围一阵笑声。放学的小学生们三个一伙,五个一拨地追逐戏闹,沿着大下坡打“滑刺溜”,一下子滑出去五六米远。
我心痒难挠,企图挣脱母亲的手掌去打“滑刺溜”,母亲哄我说家里晚上吃红烧肉,咱们得快点儿赶回去,路上就别贪玩了。有红烧肉吸引着我,是一件十分诱人的事情,不能打“滑刺溜”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