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来了,村口的老皂荚树,随着栖鸟的催叫,渐渐挣扎出密麻麻的芽了。山峦还没有绿意。河水倒淌得欢畅了。
暖洋洋的太阳下,小风抖擞着,几无什么凉意。村上留守的人,又像往常一样,端着碗盘;或是半晌无事的光景,小聚在树下闲聊。
这里的常客:焦二爷习惯拎一方小杌,靠在树干上。他的左耳有点聋,不大多说话。余红恩老汉,惯常掮一把高椅,端肃地在石桌前落坐。他的香烟和打火机,还有手机,一字排在石上。身腰细伶的侯三,一般坐在崛出地表的老根上。还有一个老光棍田老五,靠在树下,一向是拿自己的脚跟当坐垫的。
有时,老高中生马飞也来凑热闹,却总要和常客们抬话杠,站站坐坐,并不久长,他的女人,总催着他去料理田头的农事。
其他的村民,婆子,孩子,姑娘,媳妇,也有时聚拢不少,那就很热闹。古老的大皂荚树,连孩子也爬上去了。枝干上的刺,早被拔除,光溜溜的。孩子们在枝丫上耍猴戏。
这一天的上午,只是几个常客了。余红恩老汉,将一盒崭新的苏烟撕开,大方地让给焦二爷、侯三各一支。田老五只抽自己的旱烟,别人让得死,偶尔也接手一支。人家讨嫌他,他自己也识趣,只说卷烟寡味,不及旱烟过瘾。
这时,余红恩老汉,点燃了烟,拿一只虎眼看着侯三,一只豹眼环着田老五,先开了口:“侯三,老五,你们给我说实话:昨夜,焦玉琛家刚立的碑让砸了,你们两只夜猫子,可知是谁?——这么缺德!”
“砸了?”两个吃了一惊,一齐霍地站起。侯三望着山坳的方向,怪叫道,“刚立的碑就砸了?谁偏要干这缺德事呢?”
“我晚上睡得死,什么声息也不闻!”田老五半起的身子又落在脚跟上了。
“砸了?什么砸了?”焦二爷的一只耳朵分明也听到了。
这时,马飞从山坳后的小道上跑过来了,竟直咬在焦二爷的右耳:
“二爷,真是怪啦。玉琛爹妈坟头的碑,昨晚被人砸了!”
“碑让砸了?”焦二爷这次听得响亮,很是一怔,“他们砸那碑干啥?”
马飞的手比划着,“整个断成两截,上面的字,更毁得缺眉少眼了。”
焦二爷深刻想了一阵,怔忡道:“玉琛知道,要气坏呢。我当时劝他,不要立这碑。他那爹妈,没个一官半职,庄稼棵里扒弄到死,立啥碑呢。他就是犟,偏偏要立。这不让砸了。八成是有人看不惯。”
玉琛对于焦二爷,虽为本家,早出了五服。因此,他的事,至于焦二爷,并不太挂心。
马飞说:“玉琛在北京工作,不是在航天部嘛,是科学家,以后说不定当院士呢。他文章也写得好,我还在报纸上看到过呢。他可是咱村的光荣,下一代学习的榜样……!”
余红恩掷了烟蒂,劈口道:“他在京里当什么主任,据说是司级干部,有个屁用!我那时当支书的时候,京城里找过他,好不容易见到了,非但没办成任何事,连顿饭也请不得我们!那次,镇上的谭书记也陪着,真把咱老家的脸面丢尽了。”
“就是,就是!”侯三紧忙接口,“老支书说的很对。这个焦玉琛,摆什么科学家的谱呢!他这次回来立碑,戴着‘瓶底儿’厚的眼镜儿,眨着死巴巴的鱼眼,我看见就恶心。不说请村上的老少爷们喝几杯吧,见了我们,竟连半支烟也不掏,只是握手,——我就偏偏不和他握!你以为自己是北京来的首长啊?哼,混成了什么东西!”
马飞不以为然,反驳道,“玉琛自己从不抽烟的。他口袋里,也就不习惯装烟。他去年被提名为院士候选人,可惜没成功。他还不到六十,以后还有机会。师生们总谈他,总理还接见过呢,真是家乡的骄傲!”
“让他骄傲吧。”余红恩的鼻里,喷出一缕灰烟,“给老家什么事也办不得,连顿饭也招待不起,狗屁个用!”
“狗屁个用!”光棍田老五也气恼了,把一只破鞋在树根上磕着,“看他娶的那个老婆,戴着一窝假发,说起话洋里怪气,真让我头皮发麻。立碑的时候,我想去帮忙下个死力,挣个零钱。玉琛一口堵死,话却说得好听,怕累了我!哼,倒让上村的抬尸队干,这也太看不起我田老五啦!”
“砸得好!”侯三幸灾乐祸地望着焦二爷,呲着两排黄齿,“焦二爷,我听说他瞧不上你们焦家的老坟园了,自己另选的风水宝地?还要立碑,流芳千古,以后的子孙,怕是要当大官吧!可是,他只有两个女儿,嘻嘻。”
焦二爷叹一口气,说:“他自家埋自家的田里,另拔了坟地,不愿在老坟园挤了。说起来,也不是他一门,焦家自迁出的,也有二三家了。现在的人,自顾自的,谁管得了!我们有了年纪,填饱自己的肚子,不管别人的闲事。”
余红恩的手机,突然在石桌上欢叫着跳跃起来。那是一曲炸雷般的包公的唱段。他接了手机,微胖的身板,前后俯仰,眼也眯细了。谁都不再吱声。田老五的喉管里咕噜了一声,侯三马上拿眼瞪他。
挂断手机,侯三急问:“我春山哥要回来吗?”半蹲着的身子,不觉间已移到椅边了。
余红恩欠直身,慢条斯理道:“是的。明天清明,就回来了。他总不忘给父亲上坟,好样的。话说回来,我这个侄儿,更忘不下我,总抬举我太高。”
“他上学时,您帮他很多呢。”侯三道。
田老五也沿着一道膨起的树根捱了近来,堆着笑,“余县长总念着咱们呢。这山路,不是他给修,人老几辈子也难!”
侯三立即翻他一道白眼,纠正说,“春山哥现在是政法委书记了!当副县长的时候,给老家办了多少好事!他又特别的抬举人。那年,红恩大伯率队祝贺他高升,把我们迎到水月楼里,人民大会堂似的,吃香喝辣!”他的两齿咝溜了一声,“让我们吸的是大中华烟,一盒一百多元!让我们喝的是五粮液酒,一瓶一千多元!这只是酒水,还有那玉米糁煮海里的黑蚕,一小碗三百多元,太湖里的大螃蟹,一只几十元……临走,又每人塞我们一盒大中华。呀,我那次喝多了,又吃到了喉门眼儿,路上全吐了。那盒烟,我一直不舍得抽,藏了两年半。给小儿子下户口,拿去敬乡长,一拆开,乖乖,生毛了!”
大家都笑起来。田老五也争了说,“余书记没架子,哪像有的人,当个跳蚤支书,横竖看不见人了!”
侯三听了,立时在他小腿拧了一把。余红恩的脸上,也已青起一道。侯三截了话:“你说的是现在的村干部了。红恩大伯当支书的时候,哪一家的穷屋,一月不跑去三趟?”
“……是,是!”田老五的榆木脑壳,一时有点醒觉,“我一个光棍儿,算个什么东西!余县长见了我,车上下来,一连叫了两声‘五叔’,客客气气给我递了一支烟。年前回来,又送给我棉被、面粉、大米!”擦了一把眼角,“哼,哪像那个焦玉琛,我在村口锄地,他的破车,一溜烟飞过去了!呸!”
侯三笑道:“不值一提。他那车,还是下了飞机,租了别人的。听说,玉琛是什么主任,正司级待遇呢。这待遇,管个屁用。看我们春山哥,现在当了县政法委书记,那个威风啊。公安局长也是归他管的,还有检察长、法院院长,都是他的大头兵!”
马飞忍不住插入话:“那也得依法办事!现在的政法委书记,可是连手枪也没有了。”
田老五哪里信,立即驳他,“我过去可听得,乡里的武装部长,腰里都挂着盒子炮呢。前时派出所的冯所长来,我亲眼看见腰里的小手枪了。春山那么大的官,哪能没有枪?八成是勤务兵跟着,他不必拿。”
焦二爷不大能听得懂他们的高论了,一张脸,一时向左来,一时向右转,分明越听越迷糊了。
余红恩忍不得他们的废话了,把侯三和田老五一并推开,“你们懂个屁!瞎嚷嚷啥!侯三,我可警告你,现在形势变了。春山招待我们的话,以后任何场合,你都给我闭嘴!他去年回来,一切从俭,司机也不用了,自己开,车也是借朋友的。”
侯三和老五,一时迷茫了。马飞一向是关心着中央的事的,严肃地说,“对,现在反腐,公车再也不能私用了。”
侯三苍蝇似的刚被赶开,又叮到余红恩的身上了——“大伯,余书记回来,我儿子醉酒打人的事,您开开尊口,还得帮我说话。”
余红恩道,“电话里已给他说过了嘛,我们这里赔礼道歉,花钱消灾。最好不住监,判几年缓刑。”
侯三忙不迭道:“就是就是!您老可要千万记住。”
“没问题。”余红恩底气十足。转身对着打瞌睡的焦二爷,提高了嗓门,“二叔,你和二婶的低保,春山回来,你也可以见见,当面说说,让他从民政局要两个指标,直接戴帽解决算了。”
“啊?我和你二婶的低保?”焦二爷只要听得“低保”二字,耳朵仿佛一点都不聋了。他和老太婆都有病,儿女们为他们的吃药、住院,花钱照料方面,已有点不耐烦了。为弄到低保,他和村支书吵过几次,几年过去,还是没有轮到。侄儿焦玉琛前时回来立碑,他向他试着求过,玉琛却说,和县里的领导都不熟悉,人托人,没法开口。他终于觉得,侄儿在北京,外人说得天花乱坠,果然是没有用的。
“对,春山明天就回来了,当面和他说说。”红恩把身子更趋近一点。
“那好,那好,那太好!”焦二爷的脸上,现出曙色。“能把你二婶的先解决就好,她病大,又要住院了,有了低保报销高。”
红恩满有把握,“最好把你们两个的都办了!央他一回嘛。”
“那可要我怎么感激呢!”焦二爷的瘦脸,满布沉陷的皱纹,开成塑料花了。“我去庙里给他烧香,祖师爷保佑,让他的官越做越大!”
余红恩笑道,“你那叫封建迷信。”
焦二爷于是无法,想了一阵儿,自语着,“那我明早把村口的路好好扫扫,多洒些水。”
田老五不知什么时候,又挪近来,捏着红恩的衣襟,结巴地央道:“大……哥,我的五保,您看……”
红恩有点不耐烦了,不自主地搡他一把。田老五正没在脚跟上坐稳,就翻倒了。
“春山回来是上坟的,你们提这么多事,为难他么?他这县官,可不是咱一个白果村的。”
老五自爬起来,讪笑着,嗫嚅道:“大哥说的是。可我的事,到底也是大事,您总不能看着我将来死在养老院里。”
红恩看他可怜兮兮,收了话头,“你不愿去养老院嘛,散养的指标,上头一般不批。”
老五听出了弦音,立时又燃了希望,“我身体还好着嘛,去什么养老院。那里跟个监狱,我呆着憋闷。那点钱,直接补到我手上,买个油盐酱醋,也就够了。我老来不能动弹,有两个侄儿,还能不端我一碗吃么!”
“都是你们的事了!”红恩一副替侄儿作难的神态,“春山回来,这一大箩筐的事,杂七搅八,我抬这老脸,如何向他开口呢。”
老五半跪着下身,央求着:“大哥,还不全靠你的脸面嘛,他那么大的官,我们哪敢走得上前,开得出口!”
“好呀,我也只有破上老脸了。”红恩显得万分作难。
靠在一旁的马飞,最初是冷心听着,渐渐,也想插进来了。他在白果村是单门独户,上过高中,外出打工多年,如今父母身体不好,轮到孩子们外出打工了。他和女人,只能趴在家里。但不甘心,将别人撂荒的地,租来30多亩,种上了桃。他梦寐的是,能打一眼深井,建个大蓄水池,用上自浇水。他私下和余红恩谈过这事,对方说这事太大,国家怎能为一己私利给项目呢?
余红恩瞟了一眼马飞,装作不适地咳一声,问:“马飞,你的桃园,今春开花可好?”
马飞捡得话头,慌不迭应道:“满树的花,好喜欢人呢。大叔,我关注中央扶持农村的政策,鼓励土地流转,支持发展小型水利工程……”
余红恩打断了他,“你不是去镇上跑了几次么?他们怎么说?应该扶持的事情多着呢。”
马飞未及还口,侯三立刻道:“那是那是!现在的世道,上面没人,馅饼能白白砸头上吗?”
马飞天天要看新闻的,很能说一番大政方针。为打井,去找镇上的领导要求,表态都是大力支持,但说到国家的项目,就落得缥缈了。项目是“跑”到的,他终于也明白这道理了。
他试探着,——“余书记要能给镇长搭个腔,肯定,我的事就成了。我去找,他们只是打哈哈,我看透了,最终是不办的。”
红恩显得困倦了,打半个哈欠,“要说三几十万的项目,对他一个政法委书记,也不算什么。给主管农业的副县长搭个话,或是直接对水利局长说说,不是什么难题。可你这事,毕竟是个体经济,谁敢给你这么大的项目呢?要办,就得打擦边球了。”
马飞的茅塞有点顿开,拍了一掌,叫道,“要是余书记帮我打了井,我让全村家家户户用上自来水,电费全是我的。我一定给余书记立块碑,就立在井边,吃水不忘挖井人!”
红恩立时沉了脸,“胡闹!修了路,大家极力要在桥头为他立碑,他知道了,专门回来,把我也批评了。要立碑,也只能感谢项目单位。”
侯三插言道,“我倒有个主意,——我本家的兄弟侯闯,不是在捐款修庙么?将来,把春山书记的名字,悄悄刻在祖师爷的背上:邱道长说,那是最受神灵护佑的,只有捐了重金的人才有资格。”
红恩听了,马上斥责:“胡说一气,那更使不得的!他是共产党的官员,怎能与封建迷信为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