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红叶 第二十五章
淮海站在办公室窗前,窗外正在下着雨,细细斜斜,淅淅沥沥。他喜欢下雨,雨有一种朦胧的美,朦胧隐藏了许多邪恶、肮脏和见不得人的东西,既然这些邪恶、肮脏和见不得人的东西无力将其清除,那就眼不见为净吧;他喜爱听雨声,雨声像寺庙里的钟馨和木鱼声,能让人去掉浮躁和欲望,得到心灵的安宁。然而太久的雨又助添了他心中忧郁的阴影。他有一个毛病,每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就会像古代多愁善感的诗人那样,生出一种伤春的愁绪。也许他真的有忧郁症。办公室里不通风,让人窒息,近几年已几次有机关干部从楼上跳下去,因此建这幢大楼时就将三楼以上楼层的窗户密封。其实自杀的方法很多,不过跳楼似乎是一种最简便易行的方法,就是死得有些难看,但既然已经决定去死,又何必在乎死后难看不难看,死后还要好看那是吊死鬼搽粉。淮海不认为自己是忧郁症,至多是有一些忧郁倾向,因为他并不想自杀,那么多祸害国家、百姓的赃官不自杀,他为什么要自杀。他的忧郁情绪大概是失眠造成的,以前医生把失眠叫做神经衰弱,现在又学外国的说法,把失眠症状都说成是抑郁症。淮海的失眠是因为他太不随和,遇事太顶真,江波就对人说过:“幸亏他不是大干部,否则,还不知有多少人死在他屁眼沟里呢。”
门口响起了高跟皮鞋的声音,江波手里拿着3个文件夹走了进,放到淮海桌上,说:“看看吧,看完送办公室。”
淮海拿起一个文件夹,见是“文件传阅夹”,打开一看,全是市委近期关于干部任免的文件,又有一批官员走马上任。他看下去,大多是认识或听说过的人,许多都比他进机关迟,都混到了县处级的位子——
“吴姬姬,女,任市外事办副主任。” ——26个英语字母还没认全,传说她是市委组织部张部长的情妇。乒乓球打得好,舞跳得好,工作上的事是一样不能。
“杨桂枝,女,任市食品药品监督局副局长。” ——这个“洋鬼子”是原市长施光耀的情妇,施光耀进了大牢,她不知又投入了谁的怀抱。
“王小平,男,任中共大中县委副书记 县委组织部长。” ——王小平原是市监察局办公室副主任,市监察局合署到市纪委后,任副科级纪监员,大为不满,牢骚满腹,市纪委领导便拿他开刀来整肃纪律,此后他就一直萎靡不振。可是突然之间他时运来了。当年,他与同村一人同时参加高考,他考上了黄海师专,那人落榜,那人复读一年后考上了“武大”中文系,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委组织部,后又调到中组部,给常务副部长当秘书。于是,这个同村人便成了王小平的叔伯兄弟,王小平在调动中提拔一级,到市委办当正科级秘书,以后在不长的时间内连升三级,由秘书到副科长、科长、办公室副主任。现在又放到县里当了一方大员。
“陈建国,男,任阜城县副县长。” ——在三年前开展清房工作时,陈建国还是市房产管理局一名副科长,当时被抽到市清房办。一次,陈光宗叫他起草、印发一份通知,他3天没有动静,也不见人影,经一再打电话到他单位催促,他叫人送来一张软盘。陈光宗说:“叫你们把《通知》搞好发出去,怎么送来个软盘。”打开软盘一看,200多字的《通知》,尽是错别字,文法不通,也不是公文的写法,原来他连《通知》也不会起草。他被抽在清房办,却不来坐班,对单位说他在清房办,对清房办说他在单位。满口大话,言过其实,第一天到清房办报到,就给每人许下一个愿,对陈光宗许下了两斤蚕茧,对江波也许下了两斤蚕茧,说:“江主任你脸色也不大好,吃蚕茧最补,怎么样,要多少?每人先来两斤。用油一煎,崩脆,比花生米还脆。”对淮海许下了一套《金瓶梅》,对“小香槟”许下了将她儿子保送到国家田径队,对老蔡许下了将他儿子结婚的场面刻录成vcd光盘,对抽来的市财政局小刘许下了一个漂亮的女朋友,对市计经委的小纪许下了一套公房……想到哪说到哪,话一说便无影无踪。这样的人居然当上了副县长。
“陈威武,男,任市政府驻沪办事处主任。”——陈威武给施光耀通风报信后,省纪委领导要求对他严肃处理,清理出纪检机关。他到成书记家里跪着不肯起来,被免于处理,调到了市城管局…………
淮海心里感到严重的不平衡,立党为公,德能勤绩,全是贞洁牌坊。跑官、要官、买官,已成官场规则,政协有个部队转业的营长,快退休时,看到很多后辈都当了县处级干部,他也去向领导要,领导回答他,你到组织部找人要职数,要到了就给你。这成什么话?现在要想提拔,一是靠后台,二是行贿,三是拍马,女干部们还有一宗法宝,百试不爽。“小香槟”就曾说过:在市委、市府大院,县处级以上男干部除了方书记,没有一个没有情人,科级以上女干部除了我,没有一个不是领导的情人。虽然夸张,确也反映了一种现象。中国的干部任用制度与外国不同。外国是“任用私人、私人任用”,总统、首相或州长、市长,当选以后,由他个人提名组成自己的工作班子。而中国是党管干部、“任人为公”,都由党委常委会集体研究,个人包括一把手也无权决定,而且还要经过组织考察、民意测意、社会公示等一系列程序,现在又加上一条“民主”推荐,以此选出德才兼备的干部。但是,外国官员与任用他的官员之间有一种明确的责任连带关系:被任用官员的言行,必须对任用他的官员负责;任用官员的官员,必须管好他所任用的官员,并对其行为承担责任。有时一个部长说错一句话,首相都会出来向民众道歉,甚至能导致首相下台或一个内阁集体辞职。而我们官员的任用,因为是集体决定,因而就没有明确的责任连带关系,一个官员被“带病提拔”,或提拔后“生病”,任用他的人可以不负任何责任,什么时候见过领导因用人不当而受到处理的? 而说是集体研究决定,其实根本就是少数人尤其是一把手个人说了算,研究提拔干部时,书记先提5人,副书记再提3人,然后常委每人提2人,都是夹袋中人,个个心照不宣,集体讨论,一致通过,程序合法,坐地分赃。
最近,在黄海官场又升起了一颗耀眼的新星,此人原是市财政局副局长,在班子里排名最后,被称为“了鸡子”,可是突然之间,他当上了局长,原局长当了书记,而他局长的交椅还没坐热,又成为地市级后备干部被派到灌口县当书记。淮海原先以为他才三十七、八岁就当了专业性很强的财政局副局长,一定很有才干,可是一次市财政局副书记老吴对他说:“他有什么才?他就是摸对门了吧。”老吴说的这个门,是省委组织部长家的门,省委前组织部长史国兴出了问题以后,中央就从外省调来一个组织部长,组织部长的爱人也一起调来任省财政厅副厅长,和这个“官场新星”是家乡人,一次在省厅开会,部长夫人听到了他的乡音,产生了亲切感,以后他就成了部长家的常客,部长夫人来黄海检查工作他殷勤接待,他在省委党校学习,也住在部长家里。“就这么简单,只要大人物一句话,就能飞黄腾达。”吴书记又说,“还有我们前任张局长,你知道他是怎么当上副市长的?抗战时期,新四军老三师在我们这儿,三师的副师长就住在张市长婶娘家。他的婶娘当时是一个20多岁的寡妇,有人说她与副师长有一段感情。到了八十年代初,这位副师长当了国防部长,张市长就以他婶娘的名义给他写了一封信,后来又到北京去找他。国防部长提拔个把副市长那还算事吗?”
吴书记继续说:“要我说,张市长价码开得低了。你没听过一个故事吗?山西有个县委副书记,去找薄老。薄老就给山西省委打了个电话。不久,那人被提拔为副市长。山西省委专程到北京向薄老表功。哪知薄老听后却脸冷冷地说:‘副市长那还算个干部吗?这人你们不要管了。’后来那人到省委当了副书记。你要记住一条,没有什么德才不德才的,凡是被重用提拔的,一定有关系,即使真的有德有才,没有关系也没用。就说我吧,要是张市长迟两年到政协,我早就是正处级了。跟我一张文任副处级的人事局的项局长,早就是正处级了,他是组织部出来的,组织部有人。”老吴只说了自己没有被提拔的原因,却没说他被提拔的原因,他原先是市财政局办公室主任,乒乓球打得好,歌唱得好,就成了当时的张局长的老师。
说起“大人物一句话”,淮海又想起前年市纪委换届时,市纪委的一个秘书,越过副主任、主任,一下被提拔为常委。在市委常委会开会研究时,市委组织部长说:“这个人不能提拔。”市纪委成书记问:“为什么?”组织部长说:“他是工人性质。”成书记一愣,他还不知道他要提拔的这个人还不是干部性质,但他随即说:“那就给他一张表转一下就是了。”任纪委常委虽然是由市委任命,但在形式上还要经党代表大会选为纪委委员,再由纪委委员会议选为常委。成书记担心两次选举会意外落选,除事先打招呼、做工作外,还进行了两次预选彩排。
还有一次,淮海和市委组织部一个科长,到市直某局考核局领导班子,当着淮海的面,组织部科长对那个局长说:“我哥哥的儿子在你们局下属某单位,能不能请你‘关心、关心’。”局长问叫什么名字,科长告诉了他,又说:“大学生,工作两年了,还是个办事员,有可能给他提个副科长吧。”局长说:“那还不在我一句话吗!今天就行文。也不要当什么副科长了,一步到位,提副所长吧。”科长说:“不急,等我在这儿考核结束离开后再说。”局长说:“你们组织部门就是当伯乐的嘛,我还要感谢你向我们推荐人才呢。”
淮海又打开第三个文件夹,是一批纪委系统干部任免名单,列在最前面的两个是:
陈剑飞,男,免去市纪委宣传教育室主任,任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兼市文联主席。
江波,男,任市纪委常委,兼市委廉政办、市政府纠风办主任。
…………
陈剑飞到这个位子,倒是人尽其才,他有理论水平,有文才,能写小说、散文、诗歌,已出版几部作品集,担任市纪委宣教室主任几年,工作搞得有声有色。但有才也要有关系才能得到重用,他在市纪委当不上常委,去找贾玉来要求调到广电局当副局长,贾玉来说:“你自己去找关系,我们放人。”他和市委宣传部长早年一起在黄海县委办公室当秘书,这位宣传部长也是个文化人,对他一直很欣赏,他这次去市委宣传部,很可能就是这位部长的关系。
江波也终于当上了常委,这下他再不用担心让他调出市纪委机关了。他这个人,虽然历届领导对他的工作都很不满意,但力届领导对他又并不反感,甚至还很喜欢他,包括方书记那样的正人君子。江波在领导和在群众面前的嘴脸是完全两样的,领导就喜欢他那种恭顺的样子。领导批评他不用注意方式方法,常常当着许多人的面训斥他,他也总是当着许多人的面点头、检讨、表态,能经得起批评就是过人之处,淮海恰恰就没有这个本领,领导知道他脸皮薄,从不批评他。这也正说明他和领导之间还隔着一定的距离,只有和领导关系最密切的人,才会被领导不讲方法地随意批评。
贾玉来到黄海后,为了尽可能多地提拔干部,将许多室主任和副主任调出纪委,江波先被调到市房产局当纪检组长,他不肯去,后又照顾他到一个有权单位——市检察院当纪检组长,他仍不肯去,他想顶马宏志调出后空出的常委的位子。天随人愿,机会说来就来,贾玉来的老婆也调到黄海来了,安排在市国税局,而市国税局的局长就是江波的舅舅。让江波能顺利当上常委,贾玉来可是费了心事了。任用、提拔县处级以上干部,不须竞争上岗,但近年来程序上增加了一条“群众认可”,所谓“群众认可”就是要经本机关人员测评超过半数。贾玉来担心江波测评过不了关,于是将这种方法加以改造,说要在市纪委新选拔一名常委,领导不戴帽子,充分发扬民主,让大家“海选”,无记名投票,而不再是测评得票人数过半,而是票多者当选。市纪委所有中层正职、副职和正科级纪检员皆有资格参选。结果,有资格竞争常委的人,竟占了市纪委机关人数的三分之一,这些人,哪个不投自己一票,票数就会分散,各室主任除自己一票外,还可得到本室副科级以下不参选干部的几票,这样得票最高者,也不过五、六票,在这种情况下,贾玉来再要求9个常委,都将票投给江波。这样,即使江波在本室只能得到自己一票,他的得票也是最高的。在正式投票时,会场上出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象,会场前面摆着两个票箱,一个大票箱,立在地上,还有一个像装理发工具的小票箱,放在主席台上贾玉来面前。大家在会场等了半个多小时,还不见常委一帮人出现,原来是贾玉来在召集常委开会,临阵动员,统一思想,再一次强调要求常委们必须投江波的票。投票前,贾玉来唠里唠叨,拍着小票箱反复说:“再重复一遍,不要投错了,常委的票投在小票箱里,其它人投在大票箱里,你们要是把小票箱里的票投到大票箱里,把大票箱里的票投到小票箱里,作废票处理。”然后当场点票,得票获提名者有30多人,江波得票最高13票——常委9票,廉政办其他人3票,本人1票,顺利当选。
带铁掌的皮鞋声又在门外响了起来,江波拿着一张纸走进来对淮海说:“路主任,‘五。一’有事吗?办公室要报值班名单,你值一天班吧。”
淮海脸冷冷地说:“为什么过年过节总是我值班,?谁家里没事,就是没事不会出去玩玩?”
江波说:“没办法,要求中层干部值班。”
淮海将手中的文件夹重重往桌上一扔,问他:“那你就不能值班吗?”
江波说:“我要带班呢。”所谓带班,就是将名单打印在值班表上,其实不要到班,有时给他打电话。
淮海用嘲讽的口气说:“是的,我还得转变观念呢,你现在是常委了,是领导了,以后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不值班了——‘五。一’我没时间!”
江波眨巴着眼睛,但他的因烟酒过度而发青的脸没有变色,说:“好吧,就我值班吧,带班、值班一竿子到底——假日好好放松放松。准备到哪儿去玩?”
淮海没有理他,将文件传阅夹送到办公室给机要秘书殷怡,殷怡问他:“怎么样,看到你的名字了吗?”淮海说:“看到了。”殷怡说:“路主任,你不能想办法去拉个投资吗?市委有文件,引资1千万,就提拔县处级。”殷怡虽然平时嘻嘻哈哈,喜欢和男同志开玩笑,但本质并不坏。一次,她对淮海说:“市纪委我最敬佩两个人,一个是方书记,一个是你。”淮海问她:“你敬佩我什么呢?”她说:“你不想升官。”淮海说:“怪不得领导不提拔我,原来是你在给我宣传。在机关混谁不想升官,在企业为了钱,在学校为了搞学问,在机关只能为升官,升了官什么好处都有了。”她说:“那你为什么不巴结领导,难道领导会主动把官送给你。”淮海说:“当官当然好,但做人更重要。”她说:“所以我才敬佩你的,只有你和方书记不找领导要官。看那些人,表面衣冠楚楚,在领导跟前什么下三烂事情也做得出来。”有一天,殷怡来找淮海,问:“你有时间吗?我想和你商量件事。”淮海见她一脸憔悴,神情黯伤,有些奇怪,问:“什么事?”她说:“办公室里说话不方便,我们换个地方。”她把淮海领到小会议室,关上门,坐下后不讲话,只是流泪。淮海猜想她遇到什么十分伤心的事了,也不问她。过了一会儿,她掏出纸巾擦掉眼泪,勉强笑笑说:“让你见笑了。是这么回事,前天F市纪委来人,领导叫我参加接待,我喝醉了。结束以后,迷迷糊糊感到被人扶进一个房间,抱到床上,以后就睡着了。夜里醒来,发现下边衣服全被脱了,下部还隐隐作疼……这个混蛋,他强奸了我。”说完又抽泣起来。淮海待她平静下来,问:“知道是谁吗?”她点点头,说:“以前没人的时候,他常半真半假开玩笑,说只要我答应了他,他就推荐我当办公室副主任,他说他一说贾书记就答应。我当然不会答应,平时开开玩笑,打打闹闹,都可以,但这个底线不能突破。我想问问你,能不能告他?”淮海问:“你跟你先生商量过吗?”她说:“这事我不敢告诉我先生,他会打死我的。”淮海说:“这种事告状很难。你还记得,有一年市信访局卢局长强奸他的驾驶员的老婆的事,女方都举出证据来了,女方将男方的阴处抓破了。结果也是定性为通奸,党内警告处分,调到人大去了。名誉受到损害的还是女方。这种事就是定为强奸,但在人们看来也还是通奸,说不清楚的。你只有以后防住他一点就是了。不要以为纪委干部都是正人君子,现在龌龊小人有的是。”淮海料到殷怡说的这个人可能是办公室某副主任,真是胆大包天,驾驶员们就说过此人很多这方面的事。一次他生病在家休息,一个驾驶员去看望他,见他正躺在床上看电视。他见有人来,连忙将电视机关上,但DVD机没有关。他叫驾驶员坐一会儿,自己急急去了洗手间。那驾驶员手爪发痒,就打开电视,只听电视机里传出女人急促的喘息和尖叫声,随即出现了画面,是不堪入目的外国淫秽录相。他从洗手间出来,见驾驶员正张着嘴巴在入神地看,问:“怎么样,带劲吧?”驾驶员浪笑着问他:“你到卫生间干什么去了?”他上去给驾驶员脑袋一巴掌,说:“你狗日的要是出去乱说,我就让你去开面包车。”又有一次,他对驾驶员们说,他晚上到洗头房按摩,那个按摩小姐的两只大白奶子,直垂到他嘴上。驾驶员知道的事还能瞒住人吗?成书记让他调出市纪委,但成书记正在忙换届的事耽搁了,贾玉来来了以后,他成了红人,提拔他当副秘书长。
淮海回到自己办公室,在办公桌旁坐下,开始写一份报告,请领导将他调到其它室去,最好还是去检查室。他不愿再在廉政办了,四、五年来,他吃辛受苦,得罪了很多人,而江波吃喝玩乐,交了许多朋友,还步步高升。本来他以为江波或调走,或升迁,他就有机会当上主任,可是这个蹲着毛坑不拉屎的家伙,竟还占着三个位子。淮海知道,贾玉来让江波还兼廉政办和纠风办主任,是想留着这两个位子等和谁做交易,就是以后江波不再兼任,也绝对不会给他。报告写好后,他去送给魏学华,但半路又折了回来,他想,这样不妥,如果贾玉来不让他去检查室,而是将他调出纪委,那就很被动了。贾玉来最近就在打市直各部门纪检组、监察室的主意,要求市纪委机关未能当副主任的正科级干部,到下面去当纪检组副组长、监察室主任,他还故作姿态、抬高价码,说也要竞争上岗,但谁都不肯去,不用竞争也不去,于是他又叫几个副书记一一找人谈话,说下面福利怎样怎样好,结果只有一个副科级纪检员响应了要求。“我这不是自投罗网吗?”淮海想。
他把《请调报告》放进了碎纸机,这时电话铃响了,他拿起话机,是李兰江打来的,李兰江问淮海:“我们有一个战友,也是在大别山那边的,是个女的,那时是个小胖子,叫陆素珍,你还记不记得?”
淮海说:“就是在省纪委当常委的那个人吗?没什么印象了。”
李兰江说:“她现在正在黄海,几个战友准备今晚去看她,你是不是也一起去?”
淮海在省纪委有3个战友,一个是信访室正处级纪检员,在部队时和李兰江、淮海一起在团部宣传队;一个是检查二室主任,但他是1975年兵,到部队时,淮海刚好退伍,也不是在大别山那边的,他和李兰江认识,淮海是在他一次到黄海来查案时认识他的;还有一个就是陆素珍,在部队时和淮海在一个营,那时她才20岁出头,已过去将近30年,想不起来了,或许见面能认识。以前她到黄海来过一次,因为并不熟悉,所以淮海也没有去看望她。她原是省检察院检察处处长,在办理无锡邓斌特大集资诈骗案时,深得省纪委主要领导赏识,便于省纪委换届时调到省纪委当常委。很多人对淮海说:“你有这么多资源为什么不用?现在人们没有关系,还钻墙打洞找关系,你这几个关系,随便哪个说一声都能提拔。你装清高,就只有自己吃亏。”
说起关系,淮海还有更硬的关系。陈光宗有一次告诉淮海:“王姬和我们是战友呢。”又说:“我们还有一个战友在中纪委当常委。”王姬八十年代是工程兵部文工团演员,但陈光宗和淮海那个部队虽然是基建工程兵,却并不属工程兵部序列,而且淮海1975年就退伍,说王姬是战友,牵强附会。至于那个中纪委常委,严格地讲,他和淮海还能扯上一点战友关系,和陈光宗却扯不上关系。他们那个部队,是1970年由南京军区十几个部队参与组建的,一个部队负责建一个连,淮海和陈光宗不在一个连,组建淮海他们连的是军区工程兵6532部队,这位中纪委领导当年就是6532部队的参谋。虽然这两个只是牵强附会的战友,但宋曙光不仅和淮海是战友,而且还是情人,她的父亲虽已去世,但她的几个哥哥在北京都是将军,她父亲当年的许多老部下现在在中央部委当领导,凭淮海和她的关系,她愿意为淮海做任何事情,但淮海不愿找她,他这个迂腐、自鸣清高的人,还没有习惯干这样的事呢。同时又因为曙光是一个纯洁、高尚的人,淮海不愿为了这些事,让自己在她心中的形象受到损害。
以前,黄海市纪委在市级机关中,还相对算得上是一块净土,但这个年头人学好不容易,学坏却快得很,真所谓“上山如拉纤,下山如放箭”。贾玉来来了以后,像古人所说那样,“只开风气不为师”,使机关风气迅速大变,要官、跑官成风,大家都不再把心思用在工作上了,工作干得再好也没用,新进来的年轻大学生也跟着学坏了,脑子比老同志更灵活,跑官、要官更明目张胆,更没皮没脸。贾玉来干了二十多年纪检工作没干好,干“组织部长”倒是得心应手,主意特别多。到任之后三年,夏家俊连提4级,贾玉来老婆未来黄海时,夏家俊老婆常晚上到贾玉来宿舍,帮他“洗衣服”,有人把她错当成是贾玉来的老婆,说:“你们贾书记的老婆蛮年轻的嘛。”——也有许多人连提3级,普遍地是连提2级,只有两人一级未提,一人是淮海,另一人是老蔡。老蔡的哥哥在L市法院工作,曾经与贾玉来是同事。贾玉来到黄海后,大家都说老蔡要“咸鱼翻身”了。但老蔡的哥哥在L市也不算什么人物,况且又已退休,老蔡又是个“肉头”,只是“空口说白话”,在办公室而不是到贾玉来的宿舍里找他要官。为了能多多提拔干部,贾玉来自设官职,将一个处室挂上三个处室的牌子,可以提拔三个正职,若干个副职,弄得有官无兵。市一级纪委只设秘书长,不设副秘书长,报到组织部不批,他就自己行文任命。市纪委机关党委只有一个专职副书记编制,他又为专人另设了一个专职副书记;机关党委有书记,他还将一名副书记加个括号曰“主持工作”,“主持”在正职之下、副职之上,是晋升副县级的阶梯。干部被提拔还不说他好,因为他们“提拔”是付出代价的,而有人提拔4次,有人提拔3次,就产生了不平衡,于是不断有人去找他麻烦:有人打电话给他说要跟他把账算算清;有人到他办公室去拉他一块跳楼;有人威胁他说:“如果你不给我解决,明天报上就会有新闻:《市纪委干部跳楼》。”纪委本是一个很神圣的机关,就这样被他搞得乌烟瘴气。
晚上,淮海和李兰江、人大的汪前进几人,到宾馆看望陆素珍。汪前进和陆素珍是一个连的,李兰江后来到团政治处当文化干事,陆素珍到后勤处当会计,两人在部队就认识。陆素珍看看淮海,说没有印象。淮海说:“我在大别山只待了4年,1975年就退伍了。”李兰江说:“淮海在团宣传队拉手风琴,记得吧?”陆素珍说:“ 时间长了,全不记得了。陈光宗我记得,他后来在组织股当干事,讲话风趣,性格很开朗,也很能干。听说他现在身体不好?”淮海说:“是的,肝硬化。”
第二天,淮海和李兰江、汪前进到医院看望陈光宗,陈光宗病又发作了,贲门静脉曲张,吐了很多血,斜靠在病床上,蜡黄的脸上,颧骨周围蒙着一层惨淡的潮红,人仿佛老了很多。他的爱人坐在床的另一头打瞌睡,也是面黄肌瘦,神情萎靡。他的儿子还有两个月就要高考,坐在一旁记英语单词。陈光宗对淮海说:“我跟你商量个事情……”他抬起身体,引发了一阵咳嗽。
他的爱人过来给他拍背说:“你那些事不要说了。”
他不理爱人,继续说:“……我想,让你到卫生局来当纪检组长,现在卫生行业的风气,你也知道,不下狠劲抓不行了。但孟心洁调走以后,纪检组长一直空缺,我力不从心,班子里也没人支持我,我的那个监察室主任,完全和他们一鼻孔出气。你来负责这项工作,我专任党委副书记,以后再把监察室主任换掉,我们一起把黄海的医风医德抓一抓。”
到卫生系统搞纪检工作,淮海是一百个不情愿,现在这些“白衣天使”的堕落,医风的败坏,不是靠几个人就能挽回的,那年他痔疮开刀,手术医生是杜百灵的哥哥的连襟,花枝说要给他送红包,淮海说不送,我在纠风办,就是抓这项工作的,带头送红包不合适,我就是送了他也不敢收,而且还沾亲带故,他也不好意思收。花枝说,你看他收不收,你没听说吗?就是医生给自己的父母开刀,也要收红包,收下后回家在退。这是规矩。后来花枝给医生送了500块钱,医生一句话也没说,接过来放进了口袋。各个医院的宣传画廊和病区走廊上,都挂着“党员示范岗”,医生拒收红包、不与医药代表接触的承诺签名、卫生主管部门和行风监督员的举报电话等,但完全形同虚设。有一年一个病人开刀,因麻醉问题疼得从手术床上跑下来跳楼身亡,卫生局作了调查,最后作为医疗事故赔钱了事。
但去当纪检组长还是让淮海动了心,他问陈光宗:“领导会同意吗?”
陈光宗说:“我去找市纪委领导,这个面子他们会给的,我是从工作出发,又不是为了私人目的。”
第二天,淮海就看到陈光宗,两腿无力地在地上拖着来到市纪委。他先去找魏学华,魏学华对他说:“我没问题,但这事要玉来书记同意,还要报市委常委会批准。”
他们来到贾玉来办公室。贾玉来正在电脑上处理照片,听陈光宗说完后,把脚一蹬,身体随着转椅转了过来,说:“可以,但他去只能担任纪检组副组长。”
陈光宗说:“市纪委的中层干部,到局里当中层干部,说不过去吧。”
贾玉来说:“市纪委的中层副职,到局里任中层正职,是平职调动,有什么不妥。市纪委不能搞特殊化,在调动中提拔——现在干部工作难搞,弄得不好就要被人议论。”
陈光宗说:“市纪委的副主任,到局里都是任副局长或纪检组长,这是惯例,也不是从他开始。”
贾玉来说:“提拔县处级干部要市委任命,我一人不能决定——你去做做他的工作,他同意了我们开调令。”
陈光宗出来后来到淮海办公室,对淮海讲了刚才的情况,又说:“等我去找市委成书记,你也可以找找人,市委组织部张部长不是给你岳父当过秘书吗?”
但淮海不想为了个人当官去找人,而且他还得罪过市委组织部部长张江宁。一年,他随市委组织部一个副部长和一个科长,到台城市去参加该市市委常委民主生活会,那时张江宁在台城当市委书记。他们走进会议室时,台城市常委一班人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张江宁先和市委组织部副部长握手,淮海走在副部长后面,他向张江宁伸出手去,但张江宁却看了看淮海,将伸出来的手伸给了淮海后面的组织部的科长,然后再回过身来和淮海握手。淮海没有理他,张江宁手伸在那里,组织部的科长见不对劲,给他们介绍,说:“这是台城市张书记,这是市纪委路主任。”淮海还是没有理他。屋里所有人都愣然看着他。后来到吃饭时,张江宁频频向他敬酒,他可能也感到,这是个“二杆子”,如果哪天有事犯在他手上可不好办。事情已过去几年,现在听到“路淮海”这个名字,张江宁可能一时还对不上号,如果去找他,不正好自我暴露吗?这样以后张江宁只要在黄海当一天组织部长,淮海就一天不得翻身。
可是,几天后陈光宗在医院里去世了,这事也就作罢。
又过了一段日子,一天,贾玉来上厕所后,来到淮海办公室,他可是轻易不到下面办公室来的,办公室里的人都诚惶诚恐地站了起来,淮海也站起来,但没有和他说话。有人给他倒茶,又有人给他搬椅子请他坐,他也不搭话,走到挂衣架旁拿起毛巾擦了擦手,然后对淮海说:“路主任,你来一下。”淮海跟着他来到书记办公室。他问淮海:“你当过兵?”淮海说:“当过。”他又说:“不说还真看不出来。我也当过兵,在部队10年呢。”接下来和淮海扯了一些在部队的事。淮海在心里说:“这老讨厌鬼,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听说省纪委的陆常委是你的战友?”
原来他是问这个,淮海说:“是的。”
贾玉来又问:“是嫡亲战友吗?”
淮海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什么叫嫡亲战友?”
贾玉来说:“就是在没在过一起,或在部队时认不认识。”
淮海想:何不把关系说得亲近一些呢,他这号人,就怵这个。于是他说:“当然是在一起的,她在9连,我在10连,她们的营房就在我们营房前面,天天见面,那时我们关系就很好。”
贾玉来说:“是吗?你以前为什么不早说。陆常委跟我提起你的事了。这很好,你有什么想法能对领导讲,这是一个进步,‘无话不可对党言’嘛,以后有什么可以直接找我。”
淮海并没有对陆素珍讲过他提拔的事,陆素珍也一句没有问过他,她怎么可能第一次见面就问这事呢?可能是陆素珍在贾玉来面前提起过他,贾玉来妄自揣测,要讨好陆素珍。现在官场上这样的事多的是,有一年,中央一位重要领导来江苏视察,省四套班子领导参加接见,省委书记介绍到一名省政协副主席时,中央领导说:“哦,老林,我们是老朋友了。”这个“老林”原任省共青团书记时,这位中央领导是团中央书记,两人有过工作接触,这里的“老朋友”也就是随便一说,但“老林”时来运转了,随后就当上了省委常委、省政法委书记。淮海今天也碰上了这个时运,以后,贾玉来几次在大会、小会上反反复复地说:“我来到黄海后,路淮海同志一次也没有找我谈个人提拔的事,这很好,我们就是要提拔这样的同志。”年中,他转正当上了市廉政办、纠风办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