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父亲成了一名退伍军人,被分配到一家国营汽车修配厂。第二年父亲在新居里迎娶了母亲。婚后父亲和母亲也都半工半农,只有农忙时才回家忙上一些日子。唯有爷爷没有离开这块土地半步。
当改革开放的春风拂遍整个大地,所有的城市亮了,乡村醒了。丝丝光芒射进洪江这个村庄,射进村庄的每一个角落,照亮着爷爷每一个忙碌的日子。
二十四个节气里,爷爷有忙不完的农事,身体里总是有化不完的力气。春天爷爷像去年那样,披蓑戴笠,给牛套上绳子,拉着锋刃利犁,赶牛下田。秋天金黄黄的田野惊得娃娃们大呼小叫,粒粒饱满的穗条铺成一片金浪。闻着沾满太阳的、土地的、汗水的、稻花的味道,同这些像金色蘑菇高高堆起的草垛,我们在大地上疯长起来。
夏日晚风带着丝丝清凉,从池塘那边微微吹过来,尘土簌簌地落到我的脸上,我顺着长满爬山虎的高高的土墙,向有灯火的窨子屋走去。前面高高的土墙和一堆粪渣排在一起,几乎挡住了我的视线。月华从空中泻下投进房间里,把爷爷的月影深深的镌刻进墙。火塘的火很旺,木柴在火中发出吱吱响声,整个屋子里弥漫着淡淡的酒香。只见爷爷坐在芦席上,烟袋上闪烁着明亮的火花,此时爷爷的神情该是喝酒之后幸福的表情了。
从老屋回去,要穿过一道长长的土墙,还要经过“乱葬岗”。
乱葬岗实际上是一片坟地,爷爷说是解放前专门葬埋夭折的小孩。小小的土坟,一疙瘩一疙瘩,零零落落,散淡无序,撒遍大野,他们的名字也被深深埋进泥土里,面对无涯的苍茫,满眼都是炊烟、稻香、鸡鸣和风雨洗涤。我打小就很害怕这个专埋小孩的“鬼”地方。那时是怎么也弄不明白,为何大人们要生那么多小孩,然后又要把他们埋掉…
黑森森的松柏林总要把我和爷爷吞掉,月光冰冷地落在我们的肩膀上,却总是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爷爷将我两只小腿紧紧地搭在他的腰间,爷爷的烟袋一晃一晃的,不停地在我的脚上磨蹭着,然后敞开嗓子唱着山歌或哼一段小调背我回家。每次我都要回头去看那块坟地,看那堵土墙在月光下溶化成了一条河流,还飘着许多银色明亮的影子。
如今爷爷弯曲的腰板伸得更前了,身子骨也不再硬朗,深陷的眼睛总是痴痴地盯着什么地方,看那些无数陌生的面孔,一闪而过,有时候爷爷干脆把眼睛眯成一道缝,好象是想在人群堆里寻个熟悉的身影,但他好像又找不出来了。村庄里很多像爷爷这样不知道节省点力气活的老人们都开始一个个离开,走进了被庄稼、人迹覆盖着的厚厚的泥土里。就连爷爷的两个老根,一个早已作古于黄土,一个现在正中风在医院里。
随后村庄的后生们随着外出的潮流,他们把希望的脚步奔向土地以外的城市,我的父母也不例外,从乡下搬迁到城市,只有爷爷独自住在乡下老屋。爷爷弯曲的脊骨镶嵌颓废的轮廓和青瓦灰墙、阁楼飞檐、杉木门窗的老屋,临风而立,谛听着荒蛮的鼾声,站在恐惧的重围中,如同星光站在无涯的黑夜里。
很多次父亲要把爷爷接回城里,可爷爷死活不肯。其实我理解爷爷。爷爷是离不开村庄的,离不开曾经驰骋着阳光的梦想、延伸他青春和情感的土地的。
一个村庄的苍茫,在爷爷收藏的所有旧事缓慢的时光里,光芒穿透着岁月,堆积的情感和苦难早已交织为铁与火喷射成一块生命的顽石。
最后一次见到爷爷是在医院,病房里爷爷苍白脸上瞬间淌满了纵横的细流,这可是爷爷生平第一次泪流啊。这些年,爷爷倔强地背负着铁山般的信念生活着,用坚韧的步子真实地走过,如今他要离去了,那一刻,我看到爷爷心底如水的软柔,都化成了小溪潺流参合着我的泪水,交汇成了一条无岸的海和一条没有地平线的海岸。
房间里没有声响,只有时针,滴答、滴答,一声声响过我的心跳。窗外的雨,不停地下着,好象在欲示着什么。不争气的眼眶还是锁不住翻涌的浪滔,将泪水从胸前的衣襟湿透到衣袖。爷爷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像是睡觉的样子,如此安详的面容,这可是放下一切重负才有的宁静啊!
当天爷爷的遗体被领回家,夕阳下,风如佛手,柔柔的摩挲路边的草木,没有声响;鸟儿慵倦的栖息在树上,伸出见尖尖小嘴巴梳理自己的羽毛,没有鸣唱。
爷爷走了,一个脊背驼弯、脸庞粗糙、模样卑屈、沾满草浆的爷爷走了,一个将耗尽的伤痛往心口、往心口结结实实地抱紧,抱紧属于自己生活的爷爷走了,一个浸泡在生活磨难里,尽情挥洒着汗味儿,勇敢活下去的爷爷走了。
后来得知,爷爷得的是胃癌晚期,病痛折磨着爷爷,晚年爷爷苦熬时日,工资几乎全部用来看病,却从未向组织提过任何要求。去世后,爷爷尚有五千七百元钱的医药费收据压在枕头底下,不让组织报销。当时,爷爷每月的退休工资仅有二百二十九元。
读懂爷爷,需要三十年。我花了三十年时间,去读爷爷。在这个庸俗的世界,其实我和爷爷一样的孤单、愤慨、无奈,但是却又无比骄傲。这时几只小鸟飞过来,叽叽喳喳地叫醒了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