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三刻,昏昏欲睡的课堂上,我的手机响了三次。望了老师一眼,获准了,赶紧跑到廊道上,拨过去。接电话的竟然是妈。照理,火急火燎的电话一般是老爸打的。
她说:“你哥今日来电话说是让你爸去他那当保安,工资一千五、六的样子。你爸倒是想去了。你帮着拿个主意?”
“家里的田地都耕好了,种子化肥也都下地了,说去就去,不太合算。最重要的是,他的脾气和哥相冲,久了,怕是合不来哩!”我认真揣度了一会,后面的这一句话不忍心说出来的,也说出来了:“妈,你们都耕了快一辈子的田地了,就再累活一年吧,明年再做盘算吧!”
母亲轻叹一声:“也在理,他想着要松一口气哩!”
父亲夺过电话:“你妈瞎说!我不会去的!我老了,到外面去讨人嫌的,看着你们出来就行了。你实习的地儿找着了么?大学也快完了,你不会也是跟着完了哩!崽儿!”
他的言辞向来直接,受苦人在农事里练就的风格,不懂得照顾别人的情绪,言语直来直往,如挥锄除草般爽快。我不太自然,声音仍平坦坦的:“找着了,下半年就不会呆在学校了!”
“那好,日后,我和你妈就望你了!没什事了,挂电话了!”没沾边儿的事,他总喜欢提前预支现时的喜悦。
我怔怔地望着廊道外,亮烈刺眼的日光。电话里“嘟嘟”几下,就归于消无了。怅然若失,如同掩映在树下的水池里那些金色鲤鱼。
在我还没出生时,父亲已南下闯荡了。这之前,我最大的大哥还没来得及把他的微笑迎向刚刚升起的太阳,就夭折了。父亲从医院里失魂落魄地揣着那只血肉模糊的身子,回来了。放在晒谷场,摆了一夜,他守了一夜,她哭了一夜。翌日,太阳照常升起的时候,他们用席子把那团血肉裹起来,葬在对山凹里的土丘里。
早年逢凶,命里丧子。初建家庭,不善营生,光景日渐惨淡。幸而,我顶上的大哥欢快临世出盆。愁云里但见一丝光明。然艰难岁月里,无人帮撑,日子依然捉风见肘的。
一年后,父亲只得拂尘南下。我哥那会要人牵携才会踱步。
又一年,铩羽而归的父亲,终于回来了。落魄至极,落了一身叫伤寒的病害。病恹恹地立在初秋萧条的村头。身怀六甲的母亲去港子里汲水时,但见一人,面容枯槁,衣衫遢遢,斜挎黑包,在落日斜辉里,向她走来。生平难得动情落泪的母亲,这回眼泪簌簌地就下来了(母亲事后同我讲起这事,仍见泪水的。),慌乱招来我哥叫爸。哥又怯又喜,一踱一踱地迈过来,细细地叫了一声:“爸爸!”
那次父亲回来,除了一两件用来裹着病怏怏的身体的衣衫外,半颗纸包糖也没有带回。唯一能见证那段愁云惨然的日子的是一张父亲回来次年,抱着我哥立在火红的石榴花下,恭敬端然的彩色照片。没过塑,可惜了,斑斑驳驳的。后来那张照片也消失在那遥远的昏暗的岁月里了,连同我和外婆那张合照也一并遗掉了。于是连外婆的模样也消失了。那个旧式的女子。
在我知事的时候,我的父亲又南征了。这次去的,还有我的母亲以及庄上的两个婆姨子。那个时候,我已会写信了,准确的说,我会写简单的字了。原因是我的祖父只会写繁体字,只好他在一旁念叨,我代他写。我甚至不会写我哥“欺负”我中的“欺负”二字,只晓得这二字在《丑小鸭》那篇课文里出现过,但又懒得翻书,冥思苦想了半日。
二年后,我父亲又回来了。这一次他身体康健,还穿回来一件新衣服。不过,仍一无所获。别人捞黄金的地方,他捞回了一扎假钞。回来的时候,满面抖落着粗劣的笑。因为他随手就能豁出一张5元的假钞作为邻人家小孩背诵完《乌鸦喝水》的奖励,尽管那小孩背得七零八落的。我很舍不得,就一把又夺回来那张5元的人民币。为此,父亲还揍了我一顿。而后又用更多的假钞哄我,直至我破涕为笑,嚼着他买回来的大白兔奶糖。多年后在县城高中读书时,每每身边有同学讲起大白兔奶糖时,我经不住就想起我父亲当年回来时的模样。
那些天,邻人碰见我,就笑我:“你家还有广东糖么?”
我小小的心里堆满了骄傲,仿佛从未受到过这样炽热的关注和欢迎。因为在我父亲没回来之前,我两兄弟受尽了不少横飞的白眼和歧视。别的小孩也不愿和我们玩。
我父亲回来了,来我家玩的小孩特别多,就在前些天同我打架的小孩也来“巴结奉承”我了。因为他们的父母也都来了。前几日,他们还对我们兄弟俩咬牙切齿的,现在也笑脸相向地端坐在我家屋檐下吃聊。
后来,父亲也再没出去了。他回来了,回来侍奉我的祖父祖母了,回来侍奉同我的祖父祖母一样金贵的土地了。偶尔会谈聊过去他在南方的那些事儿。眼睛里有着无限的神往和激情。
于是,他的大半辈子都陷在田地里了。自然也有我母亲的光阴在里面。火红的日头里,火红的土野里,有着我父亲火红的热血和汗液。我的父亲回来哩!回到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里来了!
可我们兄弟长大了,要走出去了。每临年尾年末的,我的母亲总在嘴里念着,我的父亲总在村头盼着,盼着我们回来!
每回回来,总见母亲端着饭菜从里间出来,总见父亲拾掇农活从田间回来。事后想起,原来是有原因的。所以我以后回去都不告诉他具体时间,怕他们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