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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那永远的烛光——我记忆中的母亲

  一、

  

  2006年12月,我记忆中最寒冷的一段日子。

  

  患病中的母亲,身体更加虚弱了。卧床两个多月来,基本上没有吃饭。后面的一个多月,更是粒米未进。每天只靠冲一点奶粉、喝几口水来维持生命。

  

  弥留之际的母亲,依旧是那么开朗,那么乐观。

  

  我就要走了,到你舅爹(外公)、舅奶(外婆)那里去了!母亲惨然地笑道。

  

  我安慰着她:妈妈,您哪能够就这样走了?您的小重孙女,还等您抱她呢!

  

  母亲笑了笑:只怕等不到那一天了!

  

  我说:您老身体素质好,会好起来的。这一关闯过去,再活十年没有问题。

  

  母亲笑了,轻轻地道:我知道我自己。你不要怕我难过,我想得开的。我们这一辈的人中,差不多都走了。我算是走得晚的。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活这么多年,我知足了!……

  

  母亲笑着,我却笑不起来。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真的就要这样走了吗?

  

  二、

  

  又过了几天,母亲的身体似乎好了一点。但我这一颗悬着的心却始终放不下来。

  

  因为老人家始终吃不下什么东西。那消瘦的面容更加憔悴了。

  

  忧心如焚的我,此刻的内心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最让人担心的时刻终于降临。12月21日,冬至前一天的上午九时。天空忽然飘过来一片乌云。

  

  刚才还在安详地休息着的母亲,忽然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神情也突然有些焦噪和不安。她想抬一抬头,却抬不起来。眼睛睁了一下,又马上闭了起来。

  

  我不顾一切地大声喊道:妈!……妈!……

  

  老人躺在那里,却再也没有醒来。

  

  这个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就这样走了。

  

  三、

  

  夜晚的院子里,哀乐在凛冽的寒风里向四处扩散。刚刚离去的母亲,安详地躺在灵堂前的花丛中。

  

  走廊两边摆满了花圈,寄托着人们对老人家的哀思。

  

  夜深了,对面山上的树林在西风里沙沙作响。不远处的淮水静静地流淌着。没有了月光的小城,在昏暗的路灯下享受着夜的安宁。夜色中,一辆满载货物的卡车疾驶而去。

  

  这眼前的一切,曾经是母亲心中一道美丽的风景。这几年,她的眼睛患白内障,几乎看不见什么东西。可是谈到她周围的山水、街道和马路,谈到这个小城的发展和变化,她总是兴高采烈。对生活的热爱,使她几近失明的眼睛不再昏暗。她的内心也因此而充满阳光。

  

  可是,如今她再也见不到她所钟爱的这一切了。

  

  我再也得不到世上最珍贵的母爱的关照了。

  

  天上人间,阴阳两隔。难以入眠的我,灵堂前不由流出了滚滚的热泪。

  

  淮水东流的这个夜晚,我看到了夜的伤口流出的哀痛……

  

  四、

  

  母亲的一生是平凡的。

  

  平凡的母亲,当年却有着一段不平凡的峥嵘岁月。

  

  听庄子上的老人们说,母亲一嫁到我们张家,父亲就参加了革命队伍,到几十里外的邻县去了。对于父亲的远行,母亲是理解的,支持的。她知道,日本鬼子打到了家门口,平静的生活没有了。只有跟着共产党干革命,才能够把鬼子赶跑,老百姓才有好日子过。她不仅支持父亲到共产党里做事,自己在村子里也积极参加抗日救亡活动。打鬼子的战士们挂了彩,她和村上的姐妹们一起,积极参加慰问活动。做鞋,送饭,为伤病员清洗伤口,给游击队员缝补衣衫。由于她的积极表现,一段时间还被选为村子里的农会会长。

  

  每谈起那一段往事,母亲总是兴致勃勃,内心充满了美好的回忆和向往。

  

  那时候年轻,浑身有一股使不完的劲!母亲说:战士们在前方打鬼子,我们在后方做支前工作。大家一条心,越干越有劲。那些日子,不知道什么叫做苦和累啊!

  

  那时候我还小,不懂事。对于那一段战乱岁月,一点印象也没有。母亲说,一次反扫荡,过鬼子的封锁线。她抱着我,在夜色的掩护下,和乡亲们一起往前跑。忽然,鬼子开枪了,子弹就从我们的耳边檫了过去。好险啊!

  

  我听得不由出了一身冷汗,道:子弹要是再偏一点,我们不就没命了?

  

  是啊!母亲凄然地告诉我:村里一些乡亲们,就是在那次过封锁线的时候被打死的。子弹是不长眼睛的。打仗年代的老百姓,惨啊!

  

  那个夜晚,我的心里不禁生出了一种莫名的哀愁。

  

  五、

  

  在儿子的心目中,母亲那无私的爱是生命的支撑,是这个世界的希望之所在。

  

  战争的年代终于过去了。百废待兴,各方面都需要大量的人。由于母亲的人缘极好,一些熟悉的亲戚、朋友,都希望母亲到外面做事。他们说,不要在家里呆着了。外面的事情很多,只要你愿意出来,工作随便你挑!

  

  到外面工作当然好!可是……母亲沉思了一下,道:孩子还小,家里还有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需要照顾。孩子他爸已经在外面了,我再出去,这个家怎么办呢?

  

  现在不出去,以后恐怕就没有机会了!朋友们劝说道:老是在这个家里呆着,你可就要苦一辈子了!

  

  可是,孩子离不开我,老人也离不开我呀!母亲终于下了决心:苦就苦吧,我不走!

  

  就是这样,为了幼小的我和年迈的爷爷,母亲放弃了出外工作的机会。后来,我们开玩笑地对她说:你那时候要是出来,现在就是一个离休的老干部了!

  

  是吗?妈妈笑了:你是说,那我就可以拿离休工资了,看病也不用花钱了!

  

  是呀!我笑道:妈,你这一辈子真的有点亏了!

  

  什么亏不亏的。为了你们,没有办法呀!妈妈依旧开朗地笑道:这是我的命。一个人活在世上,有自己的责任。不能光考虑自己。要是从头再来,我还会这么做的!

  

  为了家庭而牺牲自己,这就是一个母亲无私的爱。

  

  没有这种爱,也就没有了今天的我们。

  

  六、

  

  战争刚刚过去,留在乡村的日子是艰难的。

  

  至今我仍然清晰地记得,那漏雨的茅草屋,那一贫如洗的院落和锅灶。没有粮食,没有蔬菜,也没有烧锅的茅草。出门在外的父亲,还没拿工资,根本顾不了这个家(后来我们才知道,他那一年又得了伤寒。几乎命丧黄泉)。没有办法,母亲只能东家借一点包米,西家借几棵发黄了的青菜。有时借不到,就吃野菜,吃糠,吃草,吃树皮和榆树叶。爷爷实在饿的吃不消了,有好几次出门去讨饭,做了乞丐。那时候,我早到了上学的年龄。但是没有饭吃,哪还顾得上去读书。我只好每天到野外去挑菜拾草,为母亲分一点点忧。

  

  就这样过了几年。到了我十岁的时候,在乡亲们的帮助下,家境逐渐有了好转。身体已经康复了的父亲也来了信,不时给家里寄点钱来。我也进了学堂,开始了我的求学读书的生涯。

  

  初小在两里多路以外的赵大庄。高小(五、六年级)在三里外的东小店的街上。每天一大早,母亲烧好了饭,让我先吃好。然后把我送上路,等我走了好远才进屋。放学的时候,她更是早早就等在路口了。

  

  既然上学了,就有功课要做。每天晚上,一盏昏暗的煤油灯下,我读书习字,母亲则在旁边做针线活。每当我有点厌倦了,想玩一会儿的时候,母亲总是鼓励我,再坚持一会儿,把作业做好以后再玩。她不断地对我说,新社会了,没有文化就不能做事。小时候不努力,长大了就没有出息。还说,做不好功课,也对不起这省吃俭用买来的油灯呀!

  

  就这样,一年又一年,我终于读到了小学毕业。父亲来信要我去南京,到他那里去上中学。

  

  这一年,我已经十六岁。

  

  七、

  

  就要离开家了,最不放心我远行的是母亲

  

  她开始在我的耳边唠唠叨叨。

  

  路上一定要小心,不要上坏人的当……

  

  等车的时候,可不要睡着了……

  

  到你爸爸那里,乖巧点。衣裳脏了,要学着自己洗……

  

  还有,不要忘了常常来信……

  

  上路了,我已经走出村口。母亲又急急赶了上来,一边在我的包里塞进几块菜饼,一边气喘嘘嘘地说:这是刚刚烙好的,带着路上吃。

  

  一到南京,赶紧来信啊!……

  

  八、

  

  离开了家,离开了生我养我的故乡。从此,开始了我的异地求学和谋食的漂泊生涯。

  

  几十年过去,我总是忘不了那个母子分别的早上。忘不了母亲那一双牵挂的目光。

  

  忘不了那些年我在煤油灯下做功课的情景。忘不了上学路上她那渐渐远去的背影。

  

  那是夜晚的路上,点燃在我心中的永远的烛光。

  

  九、

  

  十多年以后,我在上海有了一个家。

  

  那一年,我们又有了第二个儿子。

  

  母亲千里迢迢,从乡下赶到上海来看望我们。

  

  刚刚出世的孩子体弱多病,头上还长了许多疮。跑了许多医院,总是看不好。眼看妻子56天产假就要到期,上班在即。我那时还在部队,假期一到就必须回去,耽误不得。这有病的孩子怎么办?

  

  妻子愁容满面。我们俩一筹莫展。

  

  把孩子交给我吧!母亲想了几天,终于下了决心:你们都要忙工作。孩子这样,放在你们这里我也不放心。我把他带到乡下去,总是能够把他带大的。不知你们是不是同意?

  

  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这样,您老就要吃好多的辛苦。能行吗?

  

  吃点苦有什么关系?母亲说:孩子的身体要紧。你们的工作也要紧!……

  

  就这样,我们的孩子还不到两个月,就被母亲带到了乡下。在她老人家的精心照料下,孩子的身体奇迹般地好了。母亲一直把他带到四岁,才送到我们的身边。

  

  我们知道,母亲那几年的辛苦,是城里人难以想象的。为孩子求医,喂食,端屎倒尿。夜以继日,睡觉也要睁一只眼睛。一带就是四年,不容易啊!

  

  还有我那弟弟夫妻俩,还有着一个更加幼小的孩子,也跟着一起忙里忙外,千辛万苦。这在一般人家,是难以做到的。

  

  这一切,我们将永远铭记在心。我们永远感谢母亲无私的关爱,也永远感谢弟弟一家的无私帮助!

  

  十、

  

  那些年对城乡的户口控制极严,父亲又是一个用高标准苛求自己的人。为了模范地遵守党和国家的方针政策,多年来,母亲一直坚持在家务农。她无怨无悔地为这个家庭操劳着。

  

  到了1973年,积劳成疾的父亲终于病倒了。后经积极治疗,病情有所好转。但生活需要有人照顾。地区领导知道了这个情况,主动决定把母亲接到他的身边。

  

  这样,57岁的母亲从乡下到了父亲工作的县城。他们婚后在两地分居达三十三年之久,此刻终于可以生活在一起了。

  

  进了城的母亲,依旧像在乡下时候一样俭朴、勤劳,每天忙忙碌碌地操持着家务。同时,她仍然一如既往地关爱着我们这些后辈。

  

  三十多年来,每次假期与母亲相聚的时刻,她总是关切地问我们的身体怎么样?问孩子们各方面的情况:

  

  要管好孩子,让他们养成良好的习惯……

  

  现在生活好了,条件优越了,但是不能大手大脚,不能铺张浪费……

  

  孩子学习要好,品德更要好。如今社会风气不大好,不少孩子学坏了。你们千万要注意啊!……

  

  母亲的唠唠叨叨,已经成了习惯。这么多年来,她把满腔的爱,完全放在我们这些儿女的身上了。

  

  她让我们知道,世上有一种爱最值得珍惜。

  

  这就是最伟大的母爱!

  

  十一、

  

  在盱眙的三十多年,母亲一直惦记着乡下那块贫瘠的土地,惦记着老家的父老乡亲,惦记着三百多里外那个可爱的故乡。

  

  父亲去世以后,这种思乡的情绪越发强烈。每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总要回首往事,谈她年轻时候与兄弟姐妹在一起相处的快乐情景,谈春去秋来的苦乐悲欢。

  

  多年没有回去了,也不知道乡亲们怎么样了?

  

  老家房后的那几棵小树,该成材了吧?

  

  几个侄子家的孩子们,如今生活的好吗?

  

  听说年迈的兄、嫂,还有几个不太年老的后辈们都已先后离世,老人未免有些伤感。唉,叶落花枯,流水东去。留在这个世界的日子不多了!

  

  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去看看呢?

  

  夕阳西下的时刻,她常常独自站在门前,默默地望着天上那漂泊的云……

  

  十二、

  

  往事依依,历历在目。慈爱的母亲,真的就这样走了吗?

  

  望着老人的遗像,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夜深了,悲悲切切的旋律在空中反反复复地回荡着,刻骨铭心的哀伤撕裂着宁静的天空。没有风。没有雨。此时此刻,我的心头只剩下一片难以言状的虚空。

  

  两天之后,下葬的时刻到了。

  

  从老家来奔丧的兄弟、表兄弟,还有亲戚、朋友,以及一些或相识、或不相识的邻里街坊们,全都赶来为母亲送行。

  

  母亲的骨灰,被郑重地安放在父亲的身边。

  

  凛冽的西风,在山林间呜咽。

  

  在老人的墓碑前,我们下跪、磕头。

  

  母亲,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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