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2011年中东大变局可以概括为政权更替与战争,那么这场变局在2012年的发展则可以概括为政治重建与冲突,整个地区的主要矛盾和问题竞相凸显、相互纠结作用,推动地区格局深入演化。
四个问题
首先,多国重建和变革进程曲折跌宕前行。政权早已发生更替的国家在多股力量的激烈博弈中推进政治重建。埃及宗教力量与世俗力量之间的博弈经过 2011年底和 2012上半年的议会选举和总统选举,特别是12月两轮新宪法草案公投支持率达到 63.8%,表明以穆斯林兄弟会为代表的伊斯兰主义力量已经赢得政治优势地位。与此同时,民选总统穆尔西与军方权力博弈在2012年6月原有国防部长和参谋总长被更替之后实现有利于总统的妥协,与司法机构之间的权力博弈在新宪法草案公投获得通过之后也赢得优势。埃及政治重建总体上正在逐步朝着各派通过选举和公投等形式来实现权力重新分配的发展道路。利比亚在议会选举和组建正式政府之后清缴武器、实现稳定和推进经济重建面临重重困难。也门新政府面临削弱萨利赫集团势力、打击南部“基地”组织阿拉伯半岛分支机构以及发展经济等诸多挑战。
从经济和社会重建看,这些国家均面临重重困难。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预测,突尼斯、埃及、也门三国的经济增速2012年可能分别为2.2%、1.5%、-0.9%,2013年可能分别为3.5%、3.3%、2.9%。如何满足民生诉求同样是个考验。没有发生政权更替的阿尔及利亚、沙特、阿联酋、科威特、巴林、约旦、摩洛哥、叙利亚等其他国家政府推进政治、经济和社会变革以回应反对者的诉求,使得以变革求稳定成为地区主要政治潮流。但约旦、巴林等国诉求得不到满足的民众不断走上街头抗议示威,规模不断扩大,斗争矛头开始指向国王;沙特等国逊尼派和什叶派之间的政治较量继续发展。这些事态使得2011年保持稳定的君主专制和君主立宪制国家的政局增添变数。
其次,叙利亚巴沙尔政府与反对派在各自外部力量的支持下陷入政治和军事僵持。双方在巴沙尔马上交权下台这个问题上严重对立,从周边国家渗入的伊斯兰激进势力搅局,针对政权力量及民众面包店和加油站的暴恐活动不断加剧,安全局势持续恶化。据联合国有关机构和人员估计,叙利亚现有250万人需要援助,120多万人流离失所,逃往邻国的难民可能达到70万人,死亡人数为4万—6万人。如今,美欧和海湾合作委员会国家通过向土耳其提供“爱国者”导弹防御系统、加大对“叙利亚反对派和革命力量全国联盟”的扶持力度等措施,对巴沙尔政府施加更大压力以迫使其让步。
图:叙利亚的国内乱局丝毫没有转好的迹象,僵持局面仍将继续
政府与反对派的僵持局面开始出现有利于反对派的迹象,局势未来走向有三种可能。第一种是在“第三方”(如联合国—阿盟特使卜拉希米在沙特、埃及、土耳其、伊朗等地区主要国家及美欧俄等区域外力量等共同支持下)的斡旋推动下,经过选举或其他政治程序,促使巴沙尔把总统权力移交给现有执政集团中各方能接受的人,然后和平地实现政治过渡。第二种是各种力量博弈都不足以打破平衡而长期陷入胶着,恶斗持续,外部激进势力进一步向叙集结,安全局势进一步恶化并大幅外溢周边国家。第三种是局势以其他更为突然而暴烈的形式发展(如外部军事干预、叙陷入分裂),导致整个地区发生更加激烈的震荡,这可能引发更加难以预料的危机和风险。
进入2013年,卜拉希米特使表示,年内叙利亚问题只能在政治解决方案与全面崩溃两者之间做出选择。1月6日,巴沙尔提出“举行全国对话,政治解决当前危机”的倡议,包括冲突各方实施停火,举行全国对话大会,制订国民宪章,举行议会选举,组成代表叙利亚人民的扩大政府等,但政府拒绝与反对派展开对话。美欧等对此嗤之以鼻。这就意味着第一种可能性尚难以实现,其他两种可能性则随之上升。
再次,伊朗问题形势不断趋紧。伊朗问题的实质是始于1979年伊斯兰革命的美国与伊朗的相互敌对,焦点是伊朗的核技术开发。2012年有关伊朗问题的博弈激烈展开。一方面是伊朗利用亲西方世俗政权垮台和伊斯兰主义力量政治影响大幅上升带来的有利环境,扩大对叙利亚局势和巴以冲突的影响,提升地区大国地位,坚定推进核技术开发。铀浓缩的离心机数量从 1064台增加到2140台。法国外长法比尤斯2012年10月21日表示,伊朗到 2013年中就能够制造核武器。
另一方面是美国明确划出对伊实施军事打击的两条“红线”(伊朗决定制造核武器和封锁霍尔木兹海峡),联合欧盟和以色列对伊朗展开全方位施压,主要从四个方面着手:一是在秘密战线加紧进行“暗战”,加大情报搜集和渗透力度,实施网络攻击以迟滞伊朗核技术开发进程。二是持续加强对伊朗与核技术开发项目相关的个人、机构、公司和金融机构,以及其他国家有关联的公司和金融机构的经济制裁力度,通过经济和外交施压等多种手段促使其他国家一起减少从伊朗的石油进口,2012年7月欧盟27个成员国正式停止从伊朗进口石油。三是不断推进与海合会国家的军事安全合作,诸如向沙特和阿联酋出售大批先进武器,探讨联合建立地区导弹防御系统,不断增大对伊朗的军事威慑力度。四是继续推动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加上德国与伊朗展开谈判(即5+1+1机制),2012年已经分别在伊斯坦布尔、巴格达和莫斯科进行了三轮谈判,寻找既确保伊朗和平利用核能的权力又防止其谋求核武器的办法。
在此背景下,伊朗的经济社会发展面临的困难不断加重,石油收入每天减少1.33亿美元左右,官方公布的通货膨胀率高达26%,汽油产品等价格上涨,里亚尔对美元的官方汇率已下跌超过60%,进口大幅减少。但伊朗并未因此寻求妥协。扩大国内生产,以满足民众需求;加强对社交网络的管理以防“数字革命”;加快研制导弹和无人机、频繁军演等加强军事防卫能力,威胁封锁霍尔木兹海峡和对以色列及美国在中东的利益目标实施先发制人的打击;同时保持战略克制,继续与国际原子能机构保持接触并表示愿意与美、英、法、俄、中、德等六国就核问题继续进行谈判等。伊朗这些应对措施使得奥巴马政府以压促变目标至今尚未实现,美国内主张采取强硬政策的呼声上升,以色列不断威胁使用军事打击以阻止伊核开发进程。
最后,以巴矛盾不断累积酿成大规模冲突。中东大变局发展使以色列安全环境持续恶化。特别是随着埃及等国反以声浪不断上升,叙利亚局势恶化并向黎巴嫩和约旦等周边国家外溢,伊朗对叙危机卷入扩大,“哈马斯”从加沙地带对以发射的火箭弹袭击增多,以色列越发感到安全威胁上升。与此同时,以巴冲突在中东地区议程上持续被边缘化,使巴勒斯坦方面的无奈处境大幅加重。在此背景下,以色列2012年11月对巴勒斯坦加沙地带实施代号为“防务支柱”的大规模军事打击,“哈马斯”则以射程远及耶路撒冷和海法的火箭弹加以还击。双方冲突经埃及穆尔西政府斡旋实现停火之后,巴勒斯坦在联合国从“观察员实体”成功升格为“观察员国”,以色列则通过在耶路撒冷和约旦河西岸的被占领土上大规模扩建犹太人定居点加以反击。2013年1月,阿巴斯签署命令把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更名为巴勒斯坦国,巴以矛盾紧张依旧。
三个趋势
在上述四大问题的演进过程中,三个重要趋势贯穿其中。
第一个趋势是伊斯兰主义力量在突尼斯、埃及、利比亚、摩洛哥等国乃至整个地区的政治地位和影响力持续上升,温和力量影响力扩大压缩激进力量的发展空间,激进力量利用伊斯兰主义思潮抬升的大背景制造声势。特别是随着叙利亚发展成为继伊拉克和阿富汗之后的伊斯兰激进主义乃至恐怖主义势力策源地的危险上升,伊斯兰主义力量对该地区各国政治生态和对外关系的复杂影响日显突出。2012年9月,由一部电影《穆罕默德:穆斯林的先知》在中东北非地区乃至整个伊斯兰世界所引发的反美反西方的狂潮,导致美国驻利比亚包括大使在内的4名外交官遇害,这已从一个侧面表明这股思潮和力量大幅上升可能给整个地区乃至世界造成的影响所在。
第二个趋势是随着沙特和卡塔尔主导的海湾合作委员会的地区主导地位不断上升,它们所代表的逊尼派在整个地区的教派博弈中影响力不断增强,卡塔尔等国对巴勒斯坦“哈马斯”的影响增大,两大教派地区影响力的消长牵动埃及、叙利亚、沙特等国局势的走向就是例证。相比之下,伊朗所代表的什叶派在此前的扩张态势则遭遇阻遏。
第三个趋势是地区主要力量对本地区局势的影响不断上升,这不仅体现在埃及穆尔西政府成功斡旋以色列和“哈马斯”实现停火,也体现在土耳其、沙特、伊朗等国在叙利亚问题上的激烈博弈。相比之下,美欧等区域外国家主导中东大变局走势的意愿、决心和力度则明显减弱。从2012年的情况看,奥巴马政府中东政策已经从之前的全面主导塑造转变成有限干预和整合,总体目标既要继续保持美国在该地区的主导地位,又要避免像在阿富汗和伊拉克那样再度深陷其中。
叙利亚和伊朗,美国尽管国内要求对叙和伊采取更多行动的压力在增大,但至今仍坚持以压促变,不愿采取直接军事行动。对巴以冲突,美国鼓励和支持埃及穆尔西政府居中斡旋,推动谈判。从近期看,美国与变局之后影响上升的伊斯兰主义力量相互磨合适应能否顺利依然存有疑问,叙利亚问题和伊朗问题如果发生重大变化,势必引发更大范围和更激烈的动荡,这将考验美国的意志和能力以及现行政策。
这三大趋势与四个问题相互交织共同演化的2012年中东大变局,将在2013年继续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