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一家大型投资银行邀请我做一次关于乌克兰经济的报告。我看到300名基金经理坐在台下，这让我又惊又喜。这表明乌克兰是对冲基金经理当前关注的焦点。乌克兰当前的形势错综复杂，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欧盟、当然还有俄罗斯都交织在了一起。相反地，美国居然缺席了这场闹剧。
这些年来，乌克兰政府不断出台灾难性的经济政策，导致了一系列潜在的、甚至于很可能发生的金融危机。乌克兰领导人暂缓签署与欧盟深化合作的协议，这让乌克兰的经济形势展望看起来更加不乐观。乌克兰总统亚努科维奇（Viktor Yanukovych）在最后一刻放弃签署与布鲁塞尔（即欧盟总部所在地）的结盟协议（Association Agreement）的决定不仅仅在于亚努科维奇和欧盟官员，还有来自俄罗斯的压力，俄罗斯威胁乌克兰如果其与欧盟签署协议，那么乌克兰将会面临严厉的制裁。这场闹剧应当引起广泛的关注。
如同多数的前苏联国家一样，乌克兰也受制于掠夺性规则（predatory rule）。它的治理者们有两大主要的目标：保持权力，并使自己富足。早在2010年2月，亚努科维奇在总统大选中历尽千辛万苦，终于以微弱的优势战胜尤丽娅·季莫申科，后者成为总理。他代表的选区是乌克兰东部和南部的俄语区，而季莫申科的支持多来自西部和中部的乌克兰语区。这样东西部的制衡使得乌克兰较俄罗斯而言更为开放而多元。
亚努科维奇更多代表的是顿涅茨克为数不多的大企业家利益、他的东部老家以及那里的冶金产业。亚努科维奇的总统生涯始于对议会、政府、法院的全面控制。他的首任政府代表了九个大财团的利益，但他很快将其削减为三个。同时，他儿子奥列克桑德的朋友们在2012年12月开始执掌政府。这些来自顿涅茨克的年轻商人掌握了政府的全部经济命脉，其中包括负责经济事务的副总统、财政部长和央行主席。
在对法院和执法机构进行完全的控制后，亚努科维奇开始随心所欲地利用它们来使反对党领袖陷入牢狱之灾。2011年8月，执法机关逮捕了尤丽娅·季莫申科，也就是他在2010年选举时的主要竞争对手。在经过有着明显瑕疵的审判程序之后，她被以滥用职权为名判处七年监禁。
在2010年6月，也就是亚努科维奇开始他的总统任期时，他采取了一项雄心勃勃的体制改革方案。这与我担任联席主席的独立总统改革委员会的路径相一致。一个月之后，总统开始了与IMF达成一个备用协议，IMF向乌克兰提供长达两年半总计150亿美元的贷款。不到一个月后，他的政府即开始遵照IMF的先期要求开展工作，继而乌克兰收到了这笔贷款的前两部分，总值为30亿美元。
然而到2010年11月，改革就开始陷于停滞。转折点是乌克兰新税法的颁布，对一百多万小企业主的课税使他们濒临绝境。在激烈抗议了一个月后，许多小企业主选择了关门歇业。这部税法对于大企业主而言堪称重大利好，因为这有利于移转售价，他们可以将利润转移到塞浦路斯上的贸易公司内以达到避税的目的。
亚努科维奇的经济政策开始脱离正轨。在2011年2月，IMF对政府需要满足的三大关键条件乌克兰政府一个都没有达到。显然，IMF坚持这些是应当满足的条件。
在IMF提出的条件中最为重要的是要求政府提高国内天然气价格。乌克兰Naftogaz（乌克兰国家石油天然气公司）以超过400美元/千立方米的价格从俄罗斯进口天然气，但政府坚持以53美元/千立方米的价格购买乌克兰国内的天然气，这是人为地压低了国内的天然气价格并以此来补贴从俄罗斯购买天然气。Naftogaz将这些天然气以类似的低价销售和使用，但销售量并没有上升。一些人和机构以管制的低价购买天然气，然后以市场价卖出，从中赚取差价。我们并不知道谁获利了，但亚努科维奇坚决反对提价。这价格与Naftogaz每年给GDP带来的2%的损失并不相称，而这些损失最终由国家财政承担，其实也就是由纳税人承担。
IMF的第二个条件是减少财政预算赤字。可是由于种种民粹主义式的支出，亚努科维奇放任赤字的增长。竞争性的公共采购基本结束。大量的公共采购合同给了亲信，还有独立媒体曝出的回扣以及过高定价依然存在，并且往往占到合同的百分之五十。对于那些沉迷于大规模公款挪用的高级官员，国家没有采取任何法律手段对进行打击。当年，预算赤字几乎至少要占到GDP的百分之六，公共债务则超过了GDP的百分之四十，这也许已经超过了乌克兰的承受范围。过去乌克兰可以无视IMF的要求，因为它可以在国际欧洲债券市场以十年期7.5%~9.5%的收益率借钱，但现在这些收益率已经涨到了12%~13%，这堵上了乌克兰政府通往国际资本市场的大门。
IMF开出的第三项要求是乌克兰应当引入更为灵活的汇率机制，而这就是贬值的代称。乌克兰格里夫尼亚（hryvnia，乌克兰法定货币）被钉在了高位。后果就是去年乌克兰的经常项目赤字占到了GDP的8.2%，虽然今年很有可能会持平，依然为GDP的8.2%。在2011年9月，乌克兰的国际储备上升到了380亿美元的顶点。但从那以后开始，它就开始萎缩到现在206亿美元的水平，这相当于2.6个月的进口额，这种趋势还将继续。由于乌克兰庞大借贷评级持续走低，市场普遍预期格里夫尼亚将会贬值。
除了不遵守IMF开出的条件，乌克兰政府还开始施行严厉的货币管制，这使得把钱带到国外变得极为困难，同时它还追求极高的利率。去年，贴着杰拉尔·德帕迪约（法国著名影星）的海报上许诺，乌克兰储蓄银行的一年定期存款利率将达到19.5%。虽然高利率使得通胀率保持为零，但这也扼杀了投资并阻碍了经济增长。在先前的五个季度中，产出已经下降了。现在大家预计在2013年中将会再出现1%的萎缩，但这可能会变成1.5%。
我们很难想像比这还糟糕的经济政策了。IMF调查团于2013年的一次视察所得出的结论震惊了那些习惯于IMF外交辞令的人们。这份报告中说，IMF要继续坚持更为灵活的汇率、“雄心勃勃的财政整顿”以及对明显无效率的能源部门进行改革。在报告中唯一乐观的陈述是关于商业环境的一些细小提升，例如简化了不动产所有权人的建造登记程序。报告尖锐地指出：“无论如何，依然有许多事情要做。”
然而自总理以下的所有相关高级官员会见了IMF调查团，显示出乌克兰政府渴望与IMF进行充分的信息交流并保持渠道畅通，这样他们就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支持。在需要的时候，IMF可以在一个月内向乌克兰提供紧急融资，但政府必须提前满足IMF提出的重要条件。
现任的乌克兰政府将IMF视为一项公共关系事务，而不是真正努力去符合要求。只要有与IMF官员会见的机会，年轻的乌克兰经济部长就会时常到华盛顿进行走动。他们甚至花大价钱雇佣说客，并对没有的道IMF资金回赠而感到惊讶。
为什么政府会坚持这种有害而无脑的经济政策呢？通常的解释是这将惠及统治者“家族”及其亲信。先前有不为人所知的个人以低价受让了大量的私营企业，据猜测他们和顶层的人保持着联络。经济形势越糟，这些面向选定的买家的公司就越廉价。只有少数和总统亲近的企业家能被邀请参与只有一个竞价者的“拍卖会”，然后以极低的价格买走那些国有企业。
六年来，乌克兰与欧盟就实质性的结盟协议展开谈判，这份协议中包含了深层次的全面自由贸易协议。这份协议本应该于11月28日至29日在维尔纽斯召开的欧盟东部成员国峰会上被签署通过。但在11月21日，乌克兰政府宣布该国决定停止为签署这份协议所做的准备工作。
考虑到国家利益，亚努科维奇有无数个理由来签署这份结盟协议。多数的乌克兰人坚定地支持欧洲一体化，而总统的顾问承认，如果不签署这份协议，他在2015年3月的总统大选中就很难胜出。更重要的是，所有顶级企业家都在觊觎广阔的欧洲市场以满足未来的扩张，尽管俄罗斯和欧盟市场各占到了乌克兰出口额的四分之一，但他们也想在总统的掠夺下保卫自己的财产。
自由贸易协议将废除乌克兰与欧盟成员国间的所有海关关税，同时乌克兰对竞争政策、政府资助和能源政策的限制也要收敛些。这对乌克兰的经济将带来正面的影响。经济学家Veronika Movchan 和Ricardo Giucci已经预测出这在长期将会给乌克兰的GDP带来12%增长，而Oleksandr Shepotylo评估出这在长期会使乌克兰出口额扩大46%。
结盟协议也给乌克兰提出了一个意义深远的改革计划。欧盟已经自己承诺将提供相当可观的技术援助。六十个欧盟国家机构已经承诺类似乌克兰的现状进行改革。这都能算是对乌克兰全面腐败做了一次清洗，并且还包括乌克兰自身到目前为止都未能完成的国家建设。欧盟的国家机构在先前扩张过程中已经有了成功的先例了。
但这些激励因素和亚努科维奇对于俄罗斯总统普京的恐惧相比，就显得无足轻重了，俄罗斯公然威胁乌克兰，如果乌克兰继续寻求与布鲁塞尔更为紧密的关系，那么乌克兰将面临一系列来自经济和政治领域的制裁。
长期以来，克里姆林宫对于乌克兰与欧洲的买卖漫不经心，大概是他们觉得欧盟应该不会接受亚努科维奇的诡计。但在今年夏天中期，莫斯科醒悟过来，打响了与乌克兰的贸易战争，其阻止乌克兰钢管、巧克力及其他农业产品对俄罗斯市场出口，而这些商品，恰恰是力挺欧洲一体化的乌克兰企业家们所控制的产品。在八月中，俄罗斯在十天内使边境海关程序变得繁琐，阻止了多数的乌克兰出口商品。乌克兰的大型铁路运输车辆也受阻。而后俄罗斯暂时减轻了制裁力度，但威胁将施行新的贸易壁垒（目的是使乌克兰陷入违约），并切断天然气供给，此前，它曾在2006和2009年这么做过。
俄罗斯和乌克兰都是WTO（世界贸易组织）的成员（乌克兰始于2008年，俄罗斯则始于2012年），但这两国都不遵守WTO的承诺。乌克兰向WTO控诉俄罗斯的行为，但WTO的程序太过缓慢以致于无用，而乌克兰陷入了绝望的困境中。欧盟则提议采取更为有效的救济手段：即时开放额外市场准入以作为对俄罗斯制裁的补偿。
乌克兰已经习惯于在西方和俄罗斯之间寻求平衡。俄罗斯八月的贸易战已经证明这一策略过时了。亚努科维奇反应很快却又自相矛盾，他先是投向欧洲的怀抱，继而却转向俄罗斯。
欧盟代表一直要求亚努科维奇进行11个主要法律与政治改革，但总统却总是阻挠改革的进行。在8月底，亚努科维奇改变了论调。他完全接受所有欧盟提出的条件，并迅速启动立法程序，力争在维尔纽斯会议前通过所有法律。这其中包括关于司法制度和宪法法庭的宪法修正案、执法的所有方面，一部新的选举法，对国会进行重新选举，而曾经的错误使议员们失去自己的席位。二十部法律在议会被通过，最后通过的是新选举法。
然而恰恰是最重要的两个法案没有通过：11月21日，乌克兰议会投票否决了允许季莫申科去西方接受治疗的议案，这无视欧盟的关键需求。议会也没有通过旨在变革检察官办公室的司法法律，而这至关重要。没有它，所有的执法改革计划将变得软弱无力。不久乌克兰内阁证实，将停止为签署欧盟联盟协议做准备，取而代之的是与俄罗斯在贸易、天然气运输方面展开磋商。
这一系列事件的转变在亚努科维奇与普京的会面中就显现出来。乌克兰总理阿扎罗夫于11月20日在圣彼得堡会见了俄罗斯总理梅德韦杰夫，在会见中他们似乎已经达成了交易。官方的公报文件中说道，他们在“管道运输、服务贸易自由化和出口关税的逐步限制”进行双边合作进行了讨论。一般的理解是，俄罗斯将以较低天然气价格和俄罗斯国有银行提供信贷的形式向乌克兰提供每年约100亿美元的实质性财政支持。普京的顾问Sergey Glazyev在9月的雅尔塔会议上提到过这样的安排（阿扎罗夫将这些假设斥为无稽之谈）。所有这一切都给人们留下这样一个印象，亚努科维奇试图与欧盟讨价还价却被拒绝，此时普京已经准备好在谈判桌上一掷千金了。
普京一直明确表示，他的目标是迫使乌克兰加入他与白俄罗斯以及哈萨克斯坦的关税同盟。就亚努科维奇自己来说，他坚定地反对这一进程，毕竟这将会削减他的权力和他的国家的经济增长。俄罗斯和乌克兰之间没有公开的正式协议。人们怀疑，普京是否会愿意仅仅是因为乌克兰加入欧盟的结盟协议就答应给乌克兰每年100亿美元财政支持。俄罗斯每年支付大约同等的财政援助来使白俄罗斯与其保持关税同盟。还没有关于俄罗斯阻断天然气南线供应的公开消息，这条输气管道就能够阻止俄罗斯的天然气被运送到乌克兰境内。
也有可能亚努科维奇不想要联盟协议，但是他想让自己看起来好像他在尝试。现在他可以让季莫申科待在狱中并剥夺其他反对派领导人参与2015年3月总统大选的权力，而没有任何新的诉讼法，他可以继续控制着执法机关和法院。金融资产和企业可以继续被大规模转移到他的“家族”中。但是考虑到乌克兰突然拒绝协议带来的周边情势，亚努科维奇并不能理直气壮地将问题归咎于季莫申科。相反地，他将这些压力归于俄罗斯，同时阿扎罗夫指责IMF提出了不可理喻的要求。
亚努科维奇如今如履薄冰。乌克兰的经济形势已经岌岌可危。在普通乌克兰人看来，在银行和乌克兰货币中出现的风险是显而易见的，不过虽然乌克兰已经风雨飘摇了许久，却没有明显的恐慌出现。评级机构无情地下调对乌克兰的信用等级，而企业违约已经司空见惯了。乌克兰迫切需要一份IMF的协议，但亚努科维奇最近却坚决拒绝任何(必要的)国内天然气价格的上涨以及在任何情况下贬值格里夫尼亚。
在11月24日，超过十万乌克兰人走上基辅街头，抗议乌克兰全国性的腐败。游行示威者们身裹欧盟旗帜和蓝黄相间的绶带。反对派领袖站上设在基辅欧洲广场的舞台上，不可思议地回忆起了橙色革命。在经济危机之外，严峻的政治挑战又来火上浇油。
对于乌克兰停止为签署结盟协议所做准备工作的决定，美国和欧盟表示遗憾，但欧盟强调，它的大门依然敞开。亚努科维奇可以于预计在春季召开的欧盟-乌克兰会议上签署这份协议。游戏还没结束。俄罗斯的财政收入依然不稳定，同时财政数量也基本上是不足的。因此俄罗斯与乌克兰的关系并不为人们所看好。
《思想库报告》是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出品的一份公益性电子刊物，以国际智库之思想，关照中国改革之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