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前主任、哈佛大学中国基金会主席柯伟林教授
作者介绍:柯伟林教授(William C.Kirby),哈佛大学中国基金会主席、哈佛大学商学院史宾格勒家族工商管理学教授、美国人文科学研究学会院士、中国人民大学重阳金融研究院外籍理事,是世界著名汉学家费正清先生的关门弟子。作为国际知名的现代中国史学家,柯伟林教授的著作在国际背景下探讨了中国近现代史,尤其是中国商业、经济和政治的发展状况。近日,柯伟林教授在北京接受了本刊记者专访,就中国的改革与崛起、中美关系、中日关系、海外中国学研究等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
中国新一届领导人表现出很强的改革决心和信心
人民论坛:2013年11月,中国共产党召开了十八届三中全会,对中国全面深化改革进行了顶层设计和全面战略部署。您如何看中国的改革?
柯伟林:十八届三中全会表明了中国进一步深化改革的决心,新一届领导人也表现出了很强的改革自信,尤其在解决内需、惩治腐败等问题上作出很多努力和尝试。我希望,目前的中国改革除了自上而下、党内展开整风和调查之余,能够更深层地进行政治体制改革,比如建立更公开透明的行政系统和司法系统。大约一年前,有项关于“哪国是最受崇敬的国家”的调查,结果显示排在第一位的不是美国,而是德国。德国的现代化、科技化、民主化都非常成功,中国可借鉴德国经验。
人民论坛:您怎么看中国梦?
柯伟林:如果问美国人,什么是美国梦,我想答案应该会非常的物质化,如一个学生什么时候能拥有一辆车,主要是个人主义的表现。但在中国,中国梦更强调集体、国家、民族。事实上,从孙中山开始,中国领导人就一直在谈论民族复兴。上世纪40年代,中国摆脱了不平等条约,结束了一个世纪的屈辱史,并在二战胜利后成为一个强大国家。过去二三十年只是中国崛起的最新章节,中国恢复往昔的显赫与权威不可避免。21世纪的中国梦植根于20世纪的民族复兴和国家崛起。中国有能力实现长期追求的现代基础设施之梦、企业家之梦和世界一流的教育梦。
人民论坛:您曾研究中国20世纪的对外关系史并指出,20世纪可以说是中国“本土国际化的世纪”,该怎样理解这句话?您怎样看1978年以后的“中国国际化”进程?
柯伟林:从越战结束到今天,东亚地区拥有自鸦片战争以来前所未有的和平时期。从战略角度看,这是中国面临的极好机遇。今天的中国没有敌人,俄罗斯不是,日本不是,越南不是,印度也不是。中国没有外部威胁。过去三十多年中,这种和平与安定始终是中国繁荣的基石。任何威胁到和平的因素都会影响中国的繁荣。中国出色、积极地利用了这一和平环境。
有人说今天的东亚像一战以前的欧洲,我不赞同。一场世界大战的发生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有军事部署在先。一战前的欧洲人拥有战争计划,并且那些计划一旦实施就无法逆转。如果我们回顾历史会发现,一战前的欧洲与今天东亚的情况差得很远。
日本的最大问题在于缺少诚意
人民论坛:对当下的中美关系您如何评价?
柯伟林:美中关系正在经历一个非常重要、非常积极的时刻。美中关系直到二战时期都不是世界关注的焦点,对于彼此也并非至关重要。二战时期我们结为同盟,但很遗憾,很快我们就成为了敌人。不过从上世纪70年代起,美中关系成为对彼此最重要的关系。
今天的美国人对中国的了解比以前多了很多,但是这种了解仍然不充分。美国人常常脱口而出:中国人这么做,中国人那么说,好像中国每一个人的想法都如出一辙。事实上,中国有很多不同的地区,不同的利益集团,以及各种各样的看法。中国是个非常老练、非常复杂的国度,外人很难轻易看懂。
人民论坛:目前中日之间对于历史问题的争端,您怎么看?
柯伟林:这个问题的核心在于,中国人执着地要从日本人那里得到真诚的致歉,而日本人执着地拒绝这么干。日本人其实也道歉,但对亚洲人而言,无论是韩国人,中国人,还是缅甸人,他们都认为日本的道歉并无诚意。如果日本想显示诚意,最不该做的事情就是参拜靖国神社。
但是,中国也不要过度反应,给日本可乘之机。大国不应该让一些小事件成为他们的核心关注点。日本也不是唯一一个面临历史挑战的国家,中日关系有几千年历史,在过去一百年间,中日之间也一直维系着重要领域间的合作。
20世纪70、80年代的中日关系是很好的。那个时候,这些历史问题并未消失,但人们选择面向未来,而非过去。今天的中国年轻人,有的从未与日本人照过面,但表现得比他们的长辈还要抗日,这是说不通的。日本首相安倍晋三去参拜靖国神社,中国当然要抱怨,要抗议,但不要被这个问题困住。
人民论坛:亚太地缘局势稍显紧张,这对中国在亚洲的地位会造成什么影响?
柯伟林:曾经的中国在贸易、军事等方面均为亚洲领导者。如今,中国的发展更为迅速。中国无疑是亚洲,乃至世界上重要的力量。中国今天的挑战不仅在于成为这种主要力量,还在于成为一个积极意义上的领导者。中国是“大哥”,可以向其他区域性力量提供支持。中国不需要去争海上的每一个岛屿,北京也不需要跟邻国在所有问题上达成共识。中国很强大,应该要有自信。我观察到,北京处理棘手的地区性问题已日趋圆融。拿台湾问题来说,2008年以来,中国大陆和台湾在以一种谨慎而非情绪化的方式处理两岸关系,这样的方式令人赞许。
我不建议任何国家模仿美国政治制度
人民论坛:您认为中国在“和平崛起”过程中遇到的最大挑战是什么?
柯伟林:我觉得最大的挑战是政治体制改革问题。这项挑战并不是简单地就能战胜。我不建议任何国家去模仿美国的政治制度,就像我从不建议任何想建设一流大学的校园去复制哈佛,因为这个过程太过于复杂。20世纪初,中国废止很多历史制度:帝王制度、科举制度以及粘合国家与社会的乡绅制度。此后,中国从国际社会模式中又尝试了各种各样的选项:如宪政共和国、袁世凯的“中华帝国”、军阀割据时期无法无天的军国主义、上世纪30年代短暂的法西斯主义、社会主义、50年代的斯大林主义以及由此衍生的60年代的毛泽东主义,等等。
那么,什么才是适宜的政治体系呢?中国自身的政治传统值得审视。中国需要公开讨论所面临的重大问题,让中国人的才华和经验得到发挥。中国需要通过一些方式实现政治放松,实现康梁在1898年提出的广开“言路”,以及对这个国家的重大议题进行实实在在地讨论。我想中国的未来在经济增长、基础建设、教育和军事四个方面将很强大;但是中国需要一种和平转型的能力,让已经能够做明智决定的中国人在自己的政府中发出更大的声音。我认为对于要把中国带入下个世纪的领导人来说,这是很大的挑战。
海外中国学研究愈发重要
人民论坛:最后,请您介绍下目前海外中国学的研究现状。
柯伟林:中国学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研究范畴会越来越广泛。随着中国软实力的增强,不仅有更多中国留学生出国学习,也有越来越多对中国感兴趣的外国学生赴华学习,美国学术界也在积极探索与中国高校之间更多的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