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从旧金山市中心鲍威尔大街地铁站出来,踏上艾迪街,神经不免绷紧一些——那么多流浪者,年老或年壮,男或女,三三两两,无所事事地晃悠!待走入街角的田德隆社区发展公司(TNDC),穿过两道上锁的门和狭窄的门厅,紧张的工作气氛,又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与街上的无所事事,正好对照。流浪汉和TNDC,一起书写着这个贫民窟的历史。
田德隆社区犹如一个传说。40个小街区,2.5万人口,0.9平方公里,“困”在旧金山市中心的权力与财富之间。
曾有人这样描写田德隆——东邻剧院区、联合广场(注:旧金山最奢华的购物区),西接市政府、歌剧院、交响乐厅,以及光彩耀目的新公共图书馆,田德隆似乎拥有一切:高级公寓(如奥法雷尔大街上的)、豪华酒店(如圣法兰西斯、克里福特)和顶级饭店(如沃尔夫冈·帕克里奥餐厅);众多街头妓女(在最繁忙大道上工作,受到陪审团的容忍而不愿起诉)和妓院(以按摩店和脱衣舞俱乐部形式出现);非法的毒品和合法的酒;新潮跳舞俱乐部(如“俱乐部181”,吸引了爱逛贫民窟的影星迈克尔·道格拉斯,而隔壁酒类商店,前两天刚有一名顾客中流弹身亡);公寓旅馆(橱柜大的房间,东南亚移民家庭四个、五个或六个人挤在一张床上)……
这里还有免费餐。格莱德教堂前,每天饭点,流浪汉和穷人们排起了长龙。转过三个街区的金门桥大道上,方济会组织圣安东尼的大食堂里,1200人同时就赈济餐。有的田德隆居民,已经在这里吃了几十年。
你会惊讶这样的地方竟没有“旧城改造”掉!大多数美国城市中心都曾有像田德隆一样的社区,现在都被“贵族化”(Gentrification)了,唯独田德隆还在。
社区抗争与保护
旧金山作家加里·卡米亚将之归结为四个原因:规划法,城市政治,根深蒂固的非营利组织,及(尤其是)独特的住房存量。其实,社区组织才是最根本原因。
田德隆拥有独特的住房存量,公寓式宾馆,大约100多幢,比美国其他任何社区都多。旧金山这样的宾馆,多为1906年大火后,为满足海上季节性劳力需求而建,今天却成为低收入群体、季节性劳力和移民的栖身之地,以及穷人露宿街头前最后的庇护所。由于建造较早,占据越来越优势的区位,连“拆迁办”都认为“这些土地太宝贵了,不能让穷人占着!”整个上个世纪70年代,公寓式宾馆的拆迁和租户群起反抗之间的烽火,在城市此起彼伏。
烽火1980年也降临田德隆社区。开发商获准在田德隆建造三家拥有2200个房间的豪华宾馆,以满足去工业化后,新兴旅游和会展业对旅游宾馆的需要。租户活动家们非常清醒:这不过是整个“贵族化”过程的序幕。他们很快组织了“北部市场街规划联盟”(NOMPC),开始有步骤、有计划地抗争。旧金山社区组织传统本来就强,这次行动,更成为后来成功的范本。
首先,让开发商补偿。NOMPC与灰豹组织(美国一激进维权组织)及其他社区活动家一起,组成了“豪华宾馆工作组”。因旅游宾馆的修建符合现行规划,阻止不了,“工作组”短期目标非常明确——减轻旅馆修建对社区的影响。结果是全美第一个“社区利益合约”的签订:旅游宾馆每出租一个房间,拿出0.5美元,用于社区低收入人群住房开发,使得社区接下来20年每年大约有32万美元的进账;每个旅游宾馆为社区服务项目捐款20万美元;等等。
其次,让政府调整规划。NOMPC和其他社区联盟,通过请愿、施压等方式,要求政府修改规划——禁止修建新的旅游宾馆;小区限高从30层减密到8-13层。1985年,新的规划法令通过。
第三,让非营利组织拥有大楼,作保障房。一批非营利组织——TNDC、田德隆住房诊所、Mercy住房等诞生或更加活跃;大量与方济会有关的基金会和慈善捐款涌入,提供支持。TNDC便在此间成立,旨在实现两个相关的愿景:保护社区不被贵族化;通过住房等手段,改变社区穷人命运。今天,TNDC在田德隆社区拥有30幢宾馆大楼,“一颗石子扔下去,很难不砸到TNDC的楼”,成为这个贫民窟不被拆除的稳定器。
提供服务,修复社区
今天,田德隆不会被拆除,还有一个原因:旧金山的发展理念,已经实现了从“大拆大建”到“包容性社区”的转变。去TNDC的项目中转一转,就会发现,非营利组织早已不再是抗争角色,而是在和政府一同修复社区——如果说社区(社会)修复,也是一种公共产品的话。
——让老人颐养天年。
TNDC在美国最早开创“服务支持性住房”(supportive housing),每个楼都配有专职社工。社工志清带我走进她服务的、主要供老人居住的玛丽亚·马诺尔大楼。大厅里,一群中国老人正在打麻将。边上坐着的连阿姨,一个劲地跟我夸志清,夸这里:“我儿子那里有地方给我住的。我来这里还要给钱的(250多美元一个月)。周五、周六去我儿子那里住了回来,打开自己的房门,心里高兴的感觉说不出来的!这里就是一个大家庭!”
——还流浪汉体面、舒适。
TNDC很大一部分保障房,为此前的流浪汉居住。手臂纹身、身材矮小健壮的项目管理员萨尔,带我去看大使、西部及达勒大三幢大楼,它们正好合拢成一个区域。开锁进楼,门厅整洁敞亮。大厅沙发休息处,偶尔有人阅读。约二十平方米的小单间,无厨房,其余——床、卫生间、小冰箱、微波炉、电视等一应俱全。楼下偌大的公共厨房,餐桌上堆满捐赠的面包。后院见一小花圃,有五六十盆花草,葱葱郁郁。萨尔说:“这些是一名流浪汉种的!”
TNDC最近完成了它迄今为止最复杂的一个工程,凯利·卡伦社区。集历史建筑改造、流浪汉保障房,与支持性服务于一体。改造完好地保存了这幢1909年的基督教青年会大楼的历史性建筑的特征,如恢弘的入口、大厅和旋转而上的楼梯,天井、阁楼、报告厅等。又在一楼开设一年可服务25000人次的诊所,还有100多平方米做零售空间,三楼还有健身房。172间单间,供从前的流浪汉住。TNDC和路德会下的机构,提供社会服务;诊所提供医疗服务。这样,不仅原本危险的街角,变为安全与生机,流浪汉们还回到体面、舒适甚至美感中居住。
TNDC的CEO唐·福克介绍说,使流浪汉有地方住,比让他们流落街头更便宜——这里的172名流浪汉中,有50人,之前是急诊室的常客,耗费了大量公共卫生资源。
——建“人民菜园”。
TNDC最近还建起了“人民菜园”。由于社区实在太穷,没有超市愿意进来,人们无法就近买到新鲜蔬菜,或者根本买不起。而TNDC认为,获得健康的食物,是基本人权。于是市里将与市政府一街之隔的一块地,租给了TNDC种菜,就成了“田德隆人民菜园”。
菜园被当成了社区的共有财产。其维护完全靠义工。TNDC的很多居民——流浪的、失业的、老人们,竟从菜园中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在他们的劳作下,生菜、西兰花、花椰菜、芥蓝、羽叶甘蓝、番茄等等,一年四季生长。巴掌大的菜园,第一年就收获了3000斤蔬菜,全部免费分发给了社区居民。
离开田德隆时,我相信,这个(曾经的)贫民窟,不会被拆掉,而会一点点地被修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