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论世界形势和国际关系离不开中美关系研究。如今的中美关系介于冲突与不冲突之间。2011年,美国提出了亚太地区再平衡战略,意味着美国在亚太地区会对中国区域影响力进行遏制,但很多现实的问题又注定了中美之间不会爆发大规模的冲突。
汪熙先生虽早已步入耄耋之年,却仍孜孜不倦进行学术研究。1999年不幸中风后,他右半身偏瘫,但仍以顽强的毅力坚持读书、写作。2007年出版的《约翰公司:英国东印度公司》一书便是他在病后完成的第一本史学专著。之后,他又不遗余力地投入到美国海军与中美关系的研究中,并于2013年出版了《美国海军与中美关系》一书,当时他已是93岁高龄。
当今中美关系错综复杂,让人心生雾里看花之感,该如何准确把握现实中的中美关系?如何进一步推动学界的中美关系史研究?记者带着这些疑问,采访了长期研究中美关系史的学者汪熙。
1、漂洋过海与史学结缘
《中国社会科学报》:汪先生,谢谢您接受我们的采访。您是资深的经济学家、历史学家和美国研究专家,能否与读者分享一下您进入这一学术研究领域前的求学经历?
汪熙:我出生在安徽休宁,年少时总是跟着父亲四处流动,当时的时局对我的求学经历影响很大。我在南京读高中,抗战爆发以后,南京不能待了,就逃难到重庆。在重庆读完高中后,去成都念大学。大学毕业后,大概在1943年,我在重庆的一家保险公司做事,正好有国民政府组织留美考试,也是抗战多年来政府组织的第一次出国考试,我想去试试,考取后就出国了。
由于当时很多地方被日本包围,很难直飞美国,只能从重庆乘飞机出发,直飞印度的加尔各答。当时要飞过喜马拉雅山,这个航线10次飞行中就会有1—2次飞机出事。然后,再从加尔各答乘火车到孟买,最后坐美国运兵船到美国。由于早晨是最危险的时候,所以每天早晨,船长都会叫我们穿好救生衣到船舷上,准备跳海。运兵船绕过澳洲南部,到达美国西海岸。为了避开日本的潜艇,航线都不是直行,而是曲折前进的。
当时出国是自费,我自己凑足经费后就去了美国。对于留学的学校,我一开始选择了芝加哥大学,半个学期后,发现语言不行,也没有学分,就和校长讲,可否先找附近的学校让我练习一下英文。校长就介绍我到附近的比诺特大学学习,当时我是学校里唯一的中国人,英语学得很快。在我之前李宗仁的儿子也在该校学习,但我去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去美国以后,我还是一直读经济,出于对历史的浓厚兴趣,也一直选修历史学的课程,经济史也学得不错。
留美经历对历史学研究有很大帮助。我们那一辈没有到过美国的人,始终把美国人当作敌人看待,但我觉得我们应该看到,美国人可能是敌人,也可能是朋友,这需要分析,也关系到国家的利益。
2、内外因相结合研究中美关系
《中国社会科学报》:谈到中美关系研究,学界评价您立足于国际学术前沿的最新成果,在推动中美关系史、国际关系史的研究方面作出了重大贡献。在改革开放之初,您就率先发表《略论中美关系史的几个问题》,引起学界内外广泛关注,产生了重大影响。您能回顾一下您的中美关系史研究吗?
汪熙:我认为中美关系研究,不仅要研究中国,还要研究美国,不仅要研究美国对中国的影响,还要研究中国对美国的影响,这些我在《求索集》中专门讨论过。我们既要研究两国相互间的影响,又要研究这种影响的根源,还要研究这种影响的结果是什么。
我们过去研究美国如何“侵略”我们,我们如何反抗,美国为什么“侵略”我们,什么原因导致了这样“侵略”的结果,美国的“侵略”与其他国家有什么不同。而美国学者一般不会谈美国“侵略”中国,他们的视角主要放在西方文明对中国近代的发展,以及对社会、经济转型的影响上,认为中国现代化的模式是西方文明冲击的结果,即费正清的“冲击—反应”模式。而他的学生柯文则持有不同的观点,认为中国经济发展是中国内部的事情,应该研究中国社会的内部因素,即“中国中心论”。对这两种研究取向,我有赞同和不同的观点,并且认为应该内外因相结合进行研究,不能只片面重视一种研究取向。
《中国社会科学报》:怎样才能把中美关系研究与当代国际关系研究结合起来呢?
汪熙:时至今日,这个问题的重要性越来越凸显了。以前中国的综合国力还比较羸弱,但如今中国是正在崛起的大国,讨论世界形势和国际关系离不开中美关系研究。如今的中美关系介于冲突与不冲突之间。2011年,美国提出了亚太地区再平衡战略,意味着美国在亚太地区会对中国区域影响力进行遏制,但很多现实的问题又注定了中美之间不会爆发大规模的冲突。
美国对中国的态度很审慎,它想要了解中国的战略意图。近期,美国国防部长查克·哈格尔访华就是出于要摸清中方战略意图的考虑,而中日关系又成为牵涉中美关系的重要考量。
3、在实践中摸索跨学科方法
《中国社会科学报》:大学期间,您学经济的同时也选修了历史,之后您的研究方向也涵盖了经济和历史,二者间跨度比较大,但您都做得很好。今天学界已认识到跨学科研究的重要性。作为先行者,您认为怎样才能做好跨学科研究?能否谈谈相关的经验?
汪熙:从我个人的经历来讲,跨学科研究是从实践中摸索起来的。我曾在四川大学学习经济学,后来留学美国。在美国学习的内容比较繁杂,我在芝加哥大学学习了经济学理论,利用暑假在康奈尔大学修读了经济史,而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我则学习了经济史、国际经济学、经济周期理论等知识。
我在比诺特大学学习后,就到芝加哥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学了一个学期,暑假时与哈佛大学的陈观烈、谭崇台、陈文蔚一同到康奈尔大学共度暑假。我一直想学国际贸易,在入学资料中发现宾夕法尼亚大学有保险系,就申请了该校,主修国际贸易和保险专业的同时,也选修了与历史相关的课程。在美国的5年对我影响很大,虽然我后来搞的是历史,但研究方法与在美国所学有很大关系,很多算是学院式的研究方法。
求学期间,虽然所学内容与跨学科没有直接关系,但我的导师每次授课都会提到跨学科的内容。每上一门课,我都会在课后与老师及时沟通。老师会问一些非常宽泛的问题,其中囊括不少跨学科的研究思路。但当时老师不会告诉我,这是跨学科的研究方法,只是潜移默化地让我逐步了解跨学科的概念。学生时代,我对跨学科的重要性没有太多的直观感受,直到我开始自己授课时,才逐渐发现跨学科的意义所在。
那时候的留学生都认为自己的事业在国内,一心想要回国。我回国以后,国内当时讲国营经济,不需要资产阶级那一套,我所学的东西,包括工商管理、保险等内容一点用处也没有,只能到上海社会科学院搞经济史。后来我在复旦教书时,开设过不少与跨学科相关的课程,比如国际贸易理论、中美经济关系、中美关系史等。讲义中也有不少与跨学科有关的内容,因此在授课过程中,跨学科研究的思路也逐渐影响了我的学生,自然而然地形成了这一传统。所以我认为不是先有跨学科这一概念,再去考虑跨学科研究,而是在研究过程中自然而然地掌握了跨学科的方法。
4、治史四步曲:史料、观点、构思、表达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认为哪些治史原则是非常重要且学者应该坚持的?
汪熙:我认为有四点原则非常重要:第一是史料。要充分掌握和弄清史料。第二是观点。只有弄清史料之后才能有观点。第三是构思。有了史料、观点之后,才能构思该如何讨论这个问题。第四是表达。用什么表达方式也很重要。以上四点是研究历史应该坚持的原则。
《中国社会科学报》:您很早就在《历史研究》上发表论文,后来又发表了《试论洋务派官督商办企业的性质与作用》、《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取向问题——外因、内因或内外因结合》等多篇文章。论文写作上有什么心得呢?
汪熙:我来复旦以前就写了我的第一篇论文。那是1959年,我在上海社会科学院,写在印度民族大起义100周年之际,之后刊发于《历史研究》1959年第8期。写完之后,就寄给我的老师陈翰笙,他说很好,
《论晚清的官督商办》一文获得了1979—1985年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论文奖。在此基础上,我于1983年在《历史研究》上发表了《试论洋务派官督商办企业的性质与作用》一文。我的文章基本在两份杂志上发表,一个是《历史研究》,另一个是《复旦学报》,《世界历史》也有一些。
顺便讲一句,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们最宝贵的时间被浪费掉了。我回国以后,不断受到“文革”的冲击,不是这个运动,就是那个运动,我们从美国回来的知识分子,总是卷入这些运动当中,不得安宁,没有时间好好坐下来写东西。
5、勤思善问 心无旁骛
《中国社会科学报》:文章千古事,薪火有传人。您花了不少心思培育学生,可以谈谈培育人才的心得吗?
汪熙:我培养的学生中,像金光耀、王立诚,都在史学界作出了自己的贡献,吴心伯则从历史跨学科至国际政治,主要从事中美关系及亚太地区政治与安全问题的研究。
培养研究生,我有几点心得体会:首先他们要有良好的英语能力,不但能看,还要能讲,要熟练地与国外学者交流。我做导师的时候,就要求自己的学生一定要参加我接待外宾的活动,让他们去主动交流,有的学生还很不习惯。
我喜欢在课堂上提问,让学生回答。如果学生没有准备,要么回答不上来,要么乱讲一通,我一听就知道不对,知道他没有思考。有一次上课,有学生头一天没有看书就来听课。刚好提问他,他答不上来,就冷场,气氛很尴尬。我喜欢能提出问题的学生,也一直鼓励学生要多提问、多思考,这一点非常重要。
中国与外国的文化习惯不同,外国学生喜欢提问题,中国学生不太喜欢。不仅如此,我还让研究生参与到我与国外学者共同的学术研究工作中。我与国外学者合著过四本书,研究生在搜集资料、参与课题的过程中也学到了很多知识。包括与杜恩(James A. Dorn)合写的《中国经济改革:问题与前景》、与魏斐德(Frederic Wakeman)合编的《中国现代化问题——一个多方位的历史探索》,还有一些论文也发表在国外,像《门户开放政策的一次考验——美国白银政策及其对东亚的影响(1934—1937)》、《研究中国近代史的取向问题——外因、内因或内外因结合》。在这些交流与合作的过程中,学生有机会不断与西方学者交流探讨,提高自己的英语水平,不断学习新的思想和研究方法。
其次,跨学科研究非常重要,所以我要求学生要具备跨学科研究的能力。我比较重视经济学,因为经济学涉及的方面比较多,包括政治学、社会学、历史学等,我自己在讲授国际贸易理论时,会告诉学生当时最前沿的经济学观点,开阔他们的眼界。
再次,我认为学术争鸣是好事,学生要敢于和不同的观点辩论。我的好朋友柯文曾写书反对自己导师费正清的观点,即便他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但学术上观点不同,就应该敢于站出来争辩,即使对方是自己老师,也可以与他持有不同的观点。
《中国社会科学报》:那您对今天的青年学者有什么期望与建议?
汪熙:我希望青年学者在做研究的过程中,不要旁骛到其他东西。做学问一定要肯坐冷板凳,要真正潜心研究。如果心里想得太多、太杂是不行的。写学术文章,也不要空话连篇,每一句话都要实实在在,要有根据。当然我也希望今天的社会环境能够给青年学者多一些支持,让他们的生活环境更好。
后记
虽然汪熙先生已年近95岁,但在谈起旧事时仍神采飞扬。他每天依然保持阅读大量文献、史料和史学杂志的习惯,出于对时事政治和国际问题的关心,他还托人从美国寄来最新的军事资讯,其治学态度恰似风华正茂时。采访结束时,记者看到汪先生书房中间挂着顾廷龙先生送给他的对联,上面写着“板凳要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这副对联正是对汪先生学术生涯和治学精神的最好诠释。
最近,他正着手撰写自己的自传,配有大量的图片、轶事,作为最后一批早年留美的学者,他的传奇经历也让我们非常期待这部自传的问世。
作者介绍:
汪熙,历史学家,生于1920年,安徽休宁人。1944年赴美,1947年毕业于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1948年回国后,长期从事中国近现代经济史、中美关系史和国际关系等学科的教学和研究。曾任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副主任、中美关系史学会副会长,现任复旦大学美国研究中心学术顾问及《美国研究》、《学术界》、《社会科学论坛》等杂志编辑委员及学术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