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社会已经进入网络化时代,不仅网民队伍迅速扩大、网络活动空前活跃,而且社会空间、社会事实和社会矛盾都发生了深刻变化。这些崭新的社会现实,要求以直面经验事实为己任的社会学,以新的研究方法作出新的理论思考。然而,如此广泛而深刻的网络化变迁,并未引起一些社会学研究者的注意,很多学者仍然沿袭着传统的研究方法和学术视野,去简单描述那些似乎与网络化时代无关的工业社会或农业社会的经验事实。笔者就网络化引起社会空间和经验事实的深刻变迁,以及社会学研究对这些变迁的迟滞反应和在研究方法上应当作出的调整,谈些初浅之见,以期引起社会学研究的重视。
一、网络化时代的社会空间分化
(一)在场空间与缺场空间对立并存
中国社会网络化进展的速度和规模实在出乎意料。据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34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至2014年6月30日,中国网民规模达632亿,其中,手机网民规模527亿,互联网普及率达到469%。并且,占中国总人口近二分之一的网民队伍,90%是青年和中年人。他们热爱生活、关心社会,嗅觉灵敏、思维灵活,积极参与、踊跃表达,是对社会变迁最敏感、参与能力最强的中国社会的中坚力量。网民队伍的迅速崛起,标志着中国社会生活已经开始了大规模的网络化。
统计报告还显示:2014年上半年,中国网民的人均每周上网时长达25.9小时。每周168小时,除了工作、吃饭、睡觉等时间,可以进行业余活动的时间每人每周不超过50小时,而其中超过一半的时间用来上网。这不仅说明网民参与网络活动的积极性,更表明网络空间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异常活跃的社会空间。几年前,人们谈及网络空间,通常都将之称为虚拟空间。而现在,近一半中国人成为网民,并且网民的网络活动又非常活跃,特别是网络行为在经济生活、政治生活和文化生活中的作用和地位与日俱增,这使越来越多的人承认:网络不是虚拟空间,而是形式虚拟但内容非常真实的现实社会空间。
传统社会空间是人们在各种实地场所通过自己的身体行动、群体交往和各种组织形式而展开的,虽然其内容也非常复杂,但其一个最明显的特点是其存在的在场性。无论是前工业社会中的游牧活动、田间耕耘或乡村社会,还是工业社会的机器生产、市场交易或城市社会,都是人们在特定场所中的社会行动展开的,都是人们的身体活动范围和社会行动的结果。因此,传统社会空间是人们身体可以进入、感官可以面对的场所,其形式和内容都具有直接具体性。
与传统社会空间的这些特点大不相同,网络化展开的网上空间是人们的身体不能进入其中,并且也不在特定场所中展开的不能被直接感受到的缺场空间。缺场空间是信息流动空间,其表现形式是语言交流、信息传递和符号展示;其包含内容是意义追求、价值要求和社会认同;其运行方式是不确定性的无边界流动;其权力关系已经突破传统社会的权力结构,话语权力、信息权力和民间认同在网络活动中已经壮大为强大的社会力量,发挥了影响社会行动和社会秩序的重大权力效应。
网络化的缺场空间的出现,导致了社会空间的分化,社会空间形成了在场空间与缺场空间的对立并存。这是人类历史上空前深刻的社会空间分化。在网络化时代之前,各民族的历史中都发生过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的社会空间分化,如人口迁移、城乡分立、武装割据等。但最广泛的空间分化是宗教神学导致的社会空间分化。无论哪种宗教,都为信徒们展示了一个与现实世界不同的表象空间。虽然神学的表象空间也是肉体人身不能进入其中,人的感官不能直接面对且不在具体场所中存在的缺场空间,但它同网络空间不同,它不是现实的社会空间,而是理想的表象空间。
神学的表象空间展开了现世和天国的对立,把信徒的目光引向了与世俗社会不同的观念世界。并且,神学的表象空间引导信徒轻视现实而重视来世,甚至放弃现实生活而使灵魂升入天堂。因此,尽管神学的表象空间在现实社会空间中也能找到其存在的根据和踪影,但它是以脱离社会、超越尘世为宗旨的,它展开的空间不仅在展开形式和存在位置上与社会空间不同,而且其追求目标和价值取向也与社会空间不同。所以,尽管神学表象空间是社会空间的分化,但它已不再具有社会空间的本质和属性,而是同社会空间不同的表象空间,是社会空间的异化。
孔德曾把哲学展开的概念空间看成神学表象空间的翻版,是神学表象空间的抽象化。虽然孔德对哲学的批判有些绝对或片面,因为也有很多哲学理论以抽象的概念思维表达了对社会现实的强烈关注与参与,并非像神学那样极力把人们的追求引向同现实分离的天国。不过,也确实有很多哲学理论以极端的抽象推论,努力把人们提升到在现实生活中难以找到踪影的思辨王国,用抽象的逻辑演绎发挥了神学表象一样的异化人生的作用。包括某些用激烈言辞否定现实,而用美好语言描绘无法实现的理想蓝图的社会理论,其实质也不过是用逻辑推论构造虚幻空间、误导社会现实的概念空间。
(二)网络化形成的缺场空间是现实的社会空间
与神学的表象空间和某些哲学理论的抽象空间不同,网络化发展出来的缺场空间是现实的社会空间。神学表象空间和某些抽象哲学的概念空间都是“彼岸空间”,而网络化展开的缺场空间是“此岸空间”。在内容转换频繁、涉及范围广阔的网络交流中,人们的目光不是被引向天国与理想,而是紧密关注现实,积极参与现实,并且越是同人们的日常生活有直接联系的那些现实问题,越容易受到网民的围观与谈论。网民对“温州动车事故”的围观,对“郭美美炫富”的抨击,对“表哥杨达才”的搜索,此起彼伏的网络事件,无一不是对现实生活的关注与参与,充分表现了网络缺场空间的“入场”性。
网络空间的无边界性、信息流动的迅捷性和网民参与的便利性,都使网络空间对现实生活的关注和参与具有更广泛的辐射性和深入性。一旦某一事实在网络中引起关注,数以万计甚至数以百万计不同身份的网民,超越位置和环境的限制,迅速形成网络关注兴奋点,甚至结成网络共同体,通过信息交流和观念沟通,形成具有广泛影响力的社会认同,并进而引发实际社会行动,爆发大规模群体事件。由互联网发起并推动的席卷全美、持续一年之久的美国“占领运动”,无可辩驳地证明了网络空间的广泛传递效应和对实际行动的强大动员能力。
大量网络事件证明,网络化形成的缺场空间是现实性极强的社会空间。网络缺场空间本身的内容现实性及其对在场空间的参与引导性,都说明它不是在现实的社会空间中分化出一个外在于社会生活的非社会空间,而是一个形式上缺场,但内容却与实际生活紧密相连的社会空间。因此,网络化引起的在场空间与缺场空间的分化,是一个社会空间展开了两种形式的分化,这两种形式的空间内容都是活生生的社会现实,而不是像神学表象空间和抽象哲学的概念空间那种与现实社会不同的非社会空间。网络缺场空间的形成,是网络社会崛起、信息社会诞生的最重要标志。网络社会是信息社会的表现形式,信息社会是网络社会的运行内容,而无论怎样称谓,网络社会或信息社会都是人类社会的新社会形态。作为一种新社会形态,网络信息社会不仅是在工业社会基础上发展而成,而且还以无孔不入的能力对工业社会乃至农业社会产生着不可回避的影响。因此,网络信息社会是同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并存,并且已经渗透到社会生活各方面的崭新社会现象。
(三)社会学研究对象应涵盖网络化形成的缺场空间
一向以关注社会变迁、推进社会发展为己任的社会学,应当把以缺场空间形成为主要标志的网络信息社会作为自己的重要研究对象,不仅研究网络信息社会的存在基础、构成因素、蕴含资源和运行方式等崭新现象,而且还要研究在缺场空间中展开的网络社会对在场空间中存在的局部社会的影响、导引、矛盾与冲突。
令人遗憾的是,至今仍然有很多社会学研究并没有把社会生活网络化引起的社会变迁纳入视野,似乎缺场空间中的网络行为与在场的局部社会事实并没有实质联系,网络的缺场空间依旧被作为虚拟空间置于一边。如果对网络化发展及其对在场社会的影响稍加关注,就会发现人们身边的每一件社会事实都不可摆脱地同缺场的网络社会息息相关。
社会建设和社会治理是当前中国社会学研究热点之一,有很多学者积极参与的这项研究,理应把在缺场空间中形成的网络社会现象以及其中存在的复杂矛盾纳入研究视野。然而,同样令人遗憾的是,很少有学者把网络社会作为社会建设和社会治理的研究任务,大部分的研究局限于城市社区的在场空间中,面对的群体也主要是离退休人员和未成年人,而由职业群体踊跃参与的网络社会却在这些研究的视野之外。应当承认,职业群体是社会的主体群体,他们在职场之外的社会活动是社会生活的主要内容,所以无论是从积极的方面还是从消极的方面,社会建设和社会治理研究都不应当把职业群体的社会活动和社区现象置于视野之外。
忽视职业群体的社会建设和社会治理研究,其原因之一是缺乏对网络化条件下社会空间分化的认识。经网络化推动而成的网络交往空间,是广大职业群体在工作之余甚至工作之中开展的十分活跃的社会交往空间。中国6亿多网民主要是在各种职业位置上的职业群体,他们每周平均25个多小时参与的网络空间,是当代中国社会生活的重要构成部分,是充满了活力且因信息快速交流而不断滋生大量不确定因素并极易引发社会矛盾的社会空间,也是吉登斯等人所论述的当代人类社会最突出的脱域现象。延续传统社会学把目光仅仅聚集于街头巷尾或可见人群的在场社会研究,没有对社会生活网络化导致社会空间分化、缺场空间已经成为一种新社会空间形成明确认识,基于这种认识形成的社会建设或社会治理研究,因为忽视职业群体即社会主体群体的社会活动,而将社会建设和社会治理的任务仅仅聚集在社区中的离退休人员和未成年人身上,难免导致这项研究陷入边缘化困境。
(一)网络化时代的经验事实双层化
经验是社会成员在特定社会空间中的身体经历与心理体验。在传统的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人们的身体经历和心理体验,是在工厂矿山、城市社区和乡村田野等局部的在场空间中形成的,因此可以称之为局部的在场经验。这些被分割在不同的实地场所或地理环境中的局部经验,具有空间边界的明确性、身体行动的局限性、心理体验的直接性。尤为重要的是,局部的在场经验,还要受到不同的文化传统、政治制度和经济条件的限制,因此,具有不可排除的个别性和特殊性。在这个意义上,传统实证社会学研究强调要坚持深入工厂矿区和田间地头的调查原则,因为不同厂矿和田野的经验事实因环境和条件的差异而不同,坚持从经验事实出发就必须直接面对那些受具体条件限制的在场的局部经验。
正是局部在场经验的个别性和特殊性,使实地场所中的经验事实呈现了无限多样性。然而,无论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的经验事实多么丰富多彩,它们也都是在同一层社会空间中存在的,都是在特定场所中发生的局部的在场经验。因为社会空间分化为在场空间和缺场空间,网络化时代的经验事实也随之存在于在场与缺场两个层面之中,经验事实出现了双层性变化。一层是与身体经历直接统一的在场经验、局部经验,另一层是与身体经历分离的缺场经验、传递经验。前者具有相对确定性和客观性,而后者具有不确定性和主观性。
经验事实的双层化使其变得更加多样复杂。原本在各种实地空间中形成的经验事实就已经十分复杂,而当传统实地空间之上又生成了网络的缺场空间,人们在缺场空间中形成了流传迅速、辐射广泛且能直接支配人们实地行为的传递经验,人类的经验事实就变得更加复杂多样。
首先,缺场经验不是身体的经历过程,但却是更加丰富的心理体验过程。在场经验是身体经历过程和心理体验过程的统一,受场所和环境限制的身体经历同时也规定着随之发生的心理体验。而因为身体的缺场性,网络空间中的心理体验不仅可以超越身体经历的局限性,而且可以因为信息流动的迅捷性、无边界性和传递性变得内容丰富、活跃易变和传递快速。同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中的局部在场经验相比,缺场经验因摆脱身体受到的限制而呈现为高度不确定性,并因此而极易引发难以预料的社会风险。
其次,迅速传递的缺场经验一定会直接影响实地经验的变化。具有高效传递性的缺场经验,是信息交流和观念沟通的经验,它不像神学表象和理论推论把现实虚幻化和抽象化,并因此而把人们对现实生活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部空间或理想世界,而是把不同角落中的现实表达为流动的信息,并且是生动的、形象的、具体的现实表达,它使各种角落中形成的身体感受和心理体验在网络中汇聚,以共识性的缺场经验或信息交流经验引导、动员和助燃实地的局部经验。
再次,缺场经验与在场经验之间具有排斥性。尽管社会生活的网络化进程十分迅猛,但仍然是一个逐渐展开的过程。时至当下,中国有一半以上人口,而全球则有三分之二人口没有参与网络活动,虽然没有参与网络活动的人们也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网络化的影响,但参与和不参与网络活动形成的经验是不同的。不仅网络经验对没有网络参与的人们来说是陌生的,而且局限在各种实地场所中的人们,会依据自身的局部经验去抵制、拒斥不断变化的缺场经验,将之视为缺乏真实根基的虚幻体验。特别是某些掌握一定资源或权力的非网络社会成员,他们会依据某种实体机构或实体权力形成对网络经验的有力抵抗。
于是,经验事实中的权力关系也发生了深刻变迁和尖锐矛盾。无论是工业社会还是前工业社会,各民族的权力体系主要是由各种实体机构掌握的权力构成,政治集团的政治权力、各级政府的行政权力、宗教和各种文化机构的思想意识权力、企业和市场的经济权力,以及武装集团的军事权力等,都是实体机构的权力。而当缺场经验在网络空间形成、汇聚和传递后,信息权力、认同力量、评价舆论等非实体权力迅速壮大,虽然这些非实体权利不可避免地遭到实体权力的管控和限制,但如同卡斯特所言:“流动的权力优先于权力的流动。”因为无论实体权力如何强大,它的传递空间和作用范围都是有限的,而传递经验中的权力是在场社会中的实体权力无法与之相比的。
不过,传递经验也不是任意传递的,它要遭到以实地经验为基础的各种权力的抵制与反抗,社会冲突因此不可避免。但仅依据实地经验为基础建立起来的传统权力,如果不能适应缺场空间和传递经验的生成而调整自己的运行方式,将失去存在的根基和运行的合法性。传统权力体系是以局部空间中的在场经验为基础形成的,对相对确定的在场的身体行动和心理体验,传统权力体系具有明确的针对性和行使的有效性。而缺场经验是网络信息流动中的经验,是同以工业社会为基础的生产经验、政治经验和社会经验相比,具有不同构成因素和构成关系的经验。因此,以工业社会甚至农业社会为基础的传统权力,必须顺应现实经验基础的变迁,才能保证权力行使的有效性和存在根基的合法性。
缺场的传递经验与在场的局部经验的并存,特别是传递经验在缺场空间中快速生成且广泛传播,并对局部经验产生导引、支配和助燃,引起社会生活不确定性和风险性大幅增加,这些都要求直面经验事实的社会学研究改变对个别经验事实的描述方式,在缺场空间与在场空间、传递经验与局部经验的复杂联系中观察经验、描述经验与分析经验,实现经验研究的视野扩展和方法更新。而一旦实现这种扩展更新,经验研究则会发生十分复杂的变化。
一方面,必须把个别经验事实在更广阔的时空中同其他经验事实广泛联系起来进行动态观察。因为缺场空间的传递经验可以无处不在地把局部经验串联起来,引起了网络化条件下经验事实的整体联动性和复杂变动性,这要求经验研究不仅具有广阔空间的整体联系意识,而且还应当具备明确的时间意识,突破孤立静止地描述经验事实的简单化倾向。
另一方面,必须改变把经验事实仅仅当作外在的物加以描述的单纯客观性原则,坚持在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中理解经验事实。因为缺场空间的传递经验是经由信息传递和观念沟通而形成,是身体不在场并因此而无法作为客观物加以观察的精神现象。面对作为精神现象的传递经验,需要吸收解释学的研究方法,研究者需要参与网络沟通、感受传递经验、设身处地地理解传递经验运行机制以及其中呈现的意义。
此外,还应当深入开展对间接经验的研究。缺场空间扩展和传递经验的广泛影响,都使网络化时代的经验事实具备了越来越大程度的间接性。不仅传递经验本身就是间接性经验,亦即不是经验活动者通过自己身体行动在特定场所中形成的经验,而是接收信息交流和观念沟通形成的心理体验,而且当不同场所的人们接受传递经验的影响而开展某些社会行动,此时所形成的经验事实也具有了间接性。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间接性是网络化时代经验事实的一个普遍性特点。研究间接经验也不能简单沿用外在观察和客观描述的方法,因为间接经验是他人经验转化成的信息或知识,而对间接经验的接受者来说,是由信息和知识的作用而形成的体验。
三、经验描述与表象思维的创新
(一)经验描述的必要调整
对经验描述的重视始于培根,培根不仅反对把知识的来源归结为抽象演绎,更重要的是强调科学的根据应当在于对经验事实的观察与归纳。培根高举经验归纳的旗帜,开启了实证科学研究的新工具和新传统,标志着文艺复兴运动推动下的欧洲精神开始了从天国到人间、从神学表象世界到现实经验世界的转变。就此而言,始于英国经验主义传统的经验描述,乃是欧洲科学精神和学术研究的进步,其历史意义不可低估。
然而,任何一种思想观念或方法原则,总是依据一定的历史条件生成,并随着这种历史条件的变迁而需要得到修正或转变。令人遗憾的是,始于培根的对直接经验的描述原则,却没有因为经验事实已经发生了深刻变革而作出反思与调整。培根之后的17世纪到19世纪,在长达三百多年之久的工业化或现代化进程中,经验描述受到了各种经验主义的坚持或推崇。特别是孔德为代表的实证社会学,更加坚定地把经验描述作为对社会现象开展科学研究的基本方法,经验描述的原则与方法得到了进一步巩固与提升。
应当承认,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在工业化或现代化进程中强调经验描述原则,不仅是发展科学与工业的要求,而且也是工业社会乃至前工业社会的大部分社会现象可以进行经验描述的现实反映。然而,到了20世纪后期,人类社会进入了后工业社会,社会生活大规模的网络化或信息化,不仅使工农业生产的地位退居其次,而且社会生活的非物质性和不确定性也大幅增加,并且,尤为重要的是,网络化还导致社会空间的双层分化,一个同传统社会在运行内容和展开形式上都不相同的缺场社会空间,原有的经验描述方法已难以适用。面对如此深刻的社会变迁,对经验现象的直接描述必须作出必要的调整,否则便无用武之地。
这里并非认为应当完全抛弃经验描述,而是主张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既要承认经验描述还有一定的适用对象或运用空间,又要在更广阔的视野中看到其局限性,并根据研究对象的变化作出必要的调整。首先,应当承认直接性的经验观察还有一定的适用性。工业社会和农业社会的生产与生活还在相当广阔的空间中存在和运行,以物质性和确定性为主要特征的传统社会现象并没有完全消失,所以,延续传统的经验描述还有一定的适用范围和使用价值。那些人们通过身体行动在特定场所中展开的社会现象,仍然可以用经验描述的方法实现一定程度的观察与思考。不过,应当指出的是,那些可以直接看得到的社会现象也在网络化推动下渗透进与日俱增的不可见因素,孤立的经验描述通常只能停留于事物的外在表层。
其次,传递经验对社会生活的广泛导引要求宏观视野与整体思维。在缺场空间中生成的传递经验不会仅仅停留在缺场空间本身,它能够通过无边界的网络传播而迅捷地传向各个角落,引起不同层面人们的心理共鸣和观念共识,甚至引起波澜壮阔的社会行动。这种突破局部空间的传递性和引起广阔空间的共振性,都使偏好个案访谈和局部观察的经验描述研究变得难以操作,而只有凭借在宏观视野中展开的整体性思维才能在广阔的范围中把握这种复杂联系。整体思维通常同理论概括联系在一起,但面对传递经验引起社会联动的整体性思维却不能仅仅是上升到概念体系的理论抽象,更重要的是要用重视整体性的表象思维直接反映其中的普遍联系。
(二)对传递经验的研究需要普遍联系的表象思维
提倡对缺场空间中的传递经验开展表象思维研究,其根据在于传递经验的表象性。虽然传递经验具有广泛联动性和普遍联系性,就传统学术而言,这种社会现象需要对之进行抽象概括才能有效把握,但是,传递经验的主要内容是广大基层群众在网络交流中的表象性的心理体验,是尚未形成明确概念系统的集体表象和社会表象,是感性层面的思维活动。网络中的表象思维活动,其对象是社会生活中的具体事实,其展开形式是直接表征具体对象的形象思维,并且是可以被记忆和传播的表象,迪尔凯姆论述的集体表象,布迪厄论述的实践感,吉登斯论述的只做不说的实践意识,都属于这种感性层面的表象思维。
当代认知心理学对表象思维已经作出了深入研究。特沃斯基和卡尼曼等人指出,感性层面的表象思维并非如传统认识论所认为的那样,是低层次的被动性认识,相反,在不确定条件下,感性的表象思维具有对事物认识的具体性和节省成本的有效性。在网络化给社会生活带来难以判断真伪的海量信息,并引发广泛不确定性和社会风险的条件下,人们难以精打细算地开展量化计算、概念分析和逻辑推理,而直面具体形象的表象思维,对于理解不确定的社会现象却具有特殊有效性。网络交流或传递经验中的模仿、从众乃至由此而促成的大规模群体联动,其中的思维活动很大程度上都属于这种感性的表象思维。
实际上,实证社会学强调的经验描述通常也是通过感性的表象思维展开的。在实证社会学开展的直接面对基层社会的调查研究中,不仅被调查的社会现象是各种类型的感性事实,亦即基层社会成员在感性意识活动支配下展开的日常社会生活或社会行动,而且调查者通常也对这些感性现象作出就事论事的经验描述。特别是一些实证研究把经验描述提到一种极端形式——不讲理论、只讲故事,即仅仅描述事实,而不进行理论论述。这种被一些学者称之为“原汁原味”地反映经验事实的研究,甚至形成了一种被很多学者推崇的学术风潮。应当指出,这种仅仅停留在个别事实上的直接描述,即便能讲出一个听起来有头有尾的故事,其实质不过是一种只能描述个别事实表面现象的孤立的表象思维,其学术价值和深入程度都是十分有限的。
我们提倡的是善于在整体联系中面对经验现象的表象思维,亦可称之为联系的表象思维。事物都是处于普遍联系之中的,不仅工业社会和前工业社会中的社会事实是普遍联系的,而且后工业社会或网络化时代的社会事实的普遍联系更加紧密。在网络化快速推进的条件下,社会生活的普遍联系达到了空前广泛的程度。一方面,人们的心理体验、思想观念或价值评价在网络中便捷地发生交流,形成可以穿越地理边界和制度限制的传递经验;另一方面,在缺场空间中运行的传递经验又把分散在不同在场空间中的局部经验串联起来,形成了缺场空间与在场空间、传递经验与局部经验的普遍联系。这些变化不仅为联系的表象思维提供了广泛的现实基础,而且也向表象思维提出了在更广泛的联系中面对经验事实特别是传递的经验事实的强烈要求。
在普遍联系中形成的表象思维,已经为理论思维作了充分准备。联系的表象思维不是对孤立的个别事件的简单反映或描述,而是在时间的延续性和空间的扩展性中展开了广阔视野,它不仅能把前后相继的事件联系起来,而且还能在不同层面、不同类型的事实中形成联想,并因此而具有一定程度的抽象性和概括性。抽象与概括是理论思维的基本品质,联系的表象思维因为自身的抽象性和概括性而同理论思维直接对接。尽管联系的表象思维仍然是形象思维,但它可以为形成概念、判断和推理提供生动的素材,为开展抽象的理论思维提供必要支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主张在网络化条件下,把关于个别事物的孤立的表象思维提升到联系的表象思维,并进一步促成表象思维同理论思维的综合。
表象思维是感性,理论思维是理性,“感性无理性则盲,理性无感性则空”,只有实现了感性的表象思维与理性的理论思维的综合,网络化时代的社会学研究才能突破对个别经验事实的孤立的简单描述,才能在在场空间与缺场空间、局部经验与传递经验的复杂联系中实现对深刻的社会变迁的深入研究。而社会学研究一旦实现这种综合,对经验事实的表象思维就不会拒斥上升到概念系统的理论抽象,相反会在承认普遍联系、追求概括性认识的基础上自觉地把表象思维同理论思维统一起来,同时抽象的理论思维也因此而具有了对表象或形象的宽容,努力促进抽象概念同具体形象的融合。
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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