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贵资本主义”这个概念杨小凯用,吴敬琏老师用,媒体上也用。我自己对这个概念觉得没有把握用得很准。“因权而贵”到底是不是一种“资本主义”,本身是个问题。克林顿卸任后一场讲演多少万美金,究竟是因权而贵,还是因为就是有很多人愿意看看这位美国的前总统?中国历史上,“三年州知府,十万雪花银”当属因权而贵,印尼总统亲属的公司上市卖得贵一点,也肯定是“因权而贵”,但是不是算资本主义,要取决于定义。
不过,“因权而贵”的确是一个可以观察到的现象,也是当下中国转型里无法回避的一大问题。这个现象是改革以后引起普遍注意的,但改革以前也早有那时的表现。它有两大源远流长的来源。一个是上面提到的皇权社会的历史传统,从来就没有公民意识,只讲什么“草民”和“臣民”,到底是纳税人养活了国家,还是“皇恩浩荡”才使老百姓有吃有穿?历来不说清楚,更从来没有正确答案。在这样的传统里,因权而贵似乎天经地义。
第二个来源,斯大林的计划体制是一个等级体制。因为消灭了私产以后,总有一个稀缺资源利用的划界约束问题,否则资源早就耗光了。计划体制到底用什么替代了私人产权?其实靠等级制,即划分权力等级来利用资源。因为资源利用不可能是一个真空,也没有办法在和平年代长期靠革命热情和理想来维持积极性,一定要一个替代性的制度,结果就出现了早年革命的共产主义者都无法想象和接受的行政等级制。在那个时代,不但政府、企业、事业单位都定了级别,连寺庙都要定级,“官本位”制就是这样来的。莫斯科红场上有苏共政治局委员的专用车道,还有黑海度假、“小白桦树”特供商店等等。20世纪60年代中国批判“苏联修正主义”,那其实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起因。中国这里的情形也许好一点,代价是不断发动运动“整干部”,还有很多情况靠保密工作做得好,老百姓不知道。
改革发生在上述两个传统之上。本来我们的历史传统,制约权力的机制就非常薄弱,计划经济又建立了一个行政等级分配资源的框架,再加上一个从计划体制向市场经济的转型,那些未经有效制约和监督的权力可以在市场上“变现”,祸水就大了。所以,我的发言把改革开放理解成一个重新界定权利的过程,重新界定私产,离不开重新界定公权力。
这当然是高难度的社会变革。究竟是怎么启动的?回头看,早年中国的改革有自己的“预备课程”,都是不期而遇的“事件”,比如1959-1961年的大饥荒逼出了一个自留地、一个包产到户,也就是逼出了一套公有制下重新界定行为许可边界的、有制度含义的办法;再比如几次大规模的“逃港”,逼出了向资本主义的香港做某种开放的措施。这在我看来都是改革开放的“伏笔”,或者叫实践的探索和经验准备。但是仅有这些危机逼出来的自发调整,也可能自生自灭,就是过去讲的“吃饱饭又折腾”。这时候还要一个条件,就是“文革”把所有干部都打倒、把国家搞乱,逼得上层政治结构形成一个共识,就是实事求是、思想解放。结果,在新的思想路线下,发现很多老大难问题,其实在我们的社会里已经积累了解决办法:既然包产到户动员农民生产更多的粮食,那就扩大包产到户的规模,延长这套临时措施的时间,不合法变它为合法,短期起作用就让它长期不变;既然内地人逃港到香港资本主义企业打工,很快赚到了钱,那就开放“外资”进入内地;既然外资可以,“内资”也应该可以——那个时候从做买卖、开小工厂到办股份制公司,统统装在“资本主义”这个大筐里。这样鼓励实践、鼓励尝试,鼓励“闯”,把中国人从僵硬教条的束缚下解放了出来,从而革命性地解放了社会生产力。
就是说,饥荒、逃港等危机逼出来的自发的体制突破,在思想解放的条件下,才转化为改革开放的探索性实践。简单讲,就是危机驱动改革。
30年过去了,一方面是改革开放激发的经济增长超出了几乎所有人的预计,另一方面是使中国远离了饥荒和逃港那样的危机性事件。在这个新环境里,怎样坚持改革开放本身都成为一种挑战。从权利重新界定的角度看,未解决的问题一点不比已经解决的问题少,私产界定半半拉拉,公权约束甚至没有破题。怎样乐观估计,已经完成的改革不会达到九十,而中国老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所以还有必要防止改革成为一个半拉子工程。
注:
本文是作者在第十届北大光华新年论坛上答记者问的节录,文字稿经作者修订和补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