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奥巴马时代,这个词不是我们强加给他的说法,而是美国国内产生的动向,即主要的国内政治与经济政策讨论关注的焦点不在奥巴马身上了。或者说,大家对他顺利地帮助美国走出金融危机还是肯定的,但是对他在此过程中遗留了很多尚未解决的重大问题,又是不满意的。美国下一步应该往哪走,现在已经开始出现一些很有意思的讨论。
今年夏天,美国已经开始面向2016年总统大选的党内初选这个阶段。这次选举好像从起步开始就是全速冲刺的节奏。2016年11月才会真正最后投票,两党的初选投票也是明年1月才会开始,一般来说,前一年的整个这个时间是去预热。美国很多次大选是慢热的。
但是今年不一样。从这个夏天开始,共和党和民主党的党内初选,一上来就出现了大家完全没有预想到的场面,有几个新人黑马出来,一下把大选就带上了冲刺节奏。
“桑德斯旋风”
一位是民主党内的黑马,一位70多岁的老先生,伯尼•桑德斯(Bernie Sanders)。
其实他现在到底算不算个民主党人都是个问题,因为他在过去40多年时间里一直是以独立政治人士的身份参与美国的政治活动。
说他是政坛新人,肯定不对,他已经出现了三四十年。他引起全国的关注是在奥巴马第一届任期,在一些重要的讨论中,他开始扮演民主党方面的一种反对声音:
包括对金融救助的方案提出一些批评,因为这个法案帮高收入者比较多,而忽略在危机中受损最严重的中产阶级还有低收入阶层;包括要延续小布什时期的一些减税政策,特别是给富人减税的政策,他是坚决反对的。
他在2010年底在参议院发表了八个半小时之久的一个长篇的讲演,虽然他自己不承认是阻挠议事,但是时间这么长让全院就只能听他一个人讲,美国新闻媒体是把他按这个去定义了,认为他是出来替穷人代言,在阻止华尔街的列车滚滚向前。
在那次以后,他的名望在持续上升,在2011年100个参议员在全国的民意调查中间,他排在最受欢迎的第三位。
这次桑德斯是以一个完全草根的姿态进入面向2016的民主党内的竞争。他上来就宣布自己不成立任何的“超级政治行动委员会”——这种委员会是美国近年来出现的、能够产生大量竞选资金的机构,名为社会组织,事实上是政治机器。有若干亿万富翁通过这种委员会的包装,直接用金钱来干预政治。
桑德斯明确拒绝这方面的款项,他说所有的捐款应该来自个人的小额捐款,于是利用他的网站接受200美元以下的各类捐款。在起步阶段,他也确实做到了这种草根支持选举的设想,参选前四天就筹集了超过300万美元的捐款,平均下来大概每笔还不到50美元。更重要的是,他依靠草根民主的方式一下子就引起了民主党内很多排斥金钱政治的人的支持和注意。
接着媒体开始发现,桑德斯在基层受到的民众欢迎大大出乎意料。他和希拉里几乎同时去艾奥瓦州竞选,他的竞选集会上吸引到的基层选民人数就已经明显超过希拉里了。他再转战到其他的州,每处集会吸引的人是越来越多,连续超过万人,后来接近两万八千人的场合都被闻讯而来的党内或者中立的选民迅速地填满,所以有些人说这是一个“奥巴马旋风”的小型复制品,有点儿像2008年的那个选举的过程的重演。
这个势头的演进应该说是在夏天之前绝大部分的政治观察者没有预料到的,当然也是希拉里的竞选团队没有预料到的。
搅局者“川普”
共和党这边,是一个更知名的搅局者,唐纳德•特朗普(Donald Trump),也有翻译成川普,但是好像容易引起误会,以下还是称特朗普。
特朗普的制胜法宝和桑德斯的草根民主路线不太一样,他是靠挑战多元文化主张、挑战政治正确原则,而赢得了美国的也说不出来是左翼还是右翼、反正是愤怒不满当前政治气氛的人群的欢心。
按照主流媒体的判断,川普一路走来就在说错话。首先是挖苦墨西哥移民,引起全国关注,要按照政治正确原则,这人的政治生命就应该终结了,但是没想到,他说这话以后反而一下子脱颖而出。
然后他又爆出令女性不满的言论,对福克斯新闻频道的女主持人出言不逊,那这件事也没把他打倒。
接着是嘲笑共和党内的老将麦凯恩——曾经在2008年代表共和党出战大选的知名人物,讥讽麦凯恩不是真正的战争英雄,真正战斗英雄不是靠在监狱里面当战俘获得称号的。这个话应该是得罪很多退伍老兵、支持军队的保守人士的,结果还是没有问题,还是成为他的助推剂。
最近是挑衅穆斯林,由质疑奥巴马的身份开始,坚持说奥巴马不是基督徒、是穆斯林,然后穆斯林就不能当美国总统。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仍然对他的民调起了助推作用而不是抑制作用。于是就非常奇怪地出现了“特朗普现象”、特朗普旋风,共和党内部无人敢迎其锋芒,已经进行的两次党内大选辩论,其它人都是相互攻击,同时都争取绕着特朗普走。
包括一度被普遍看好的杰布•布什,他的夫人其实就是拉美裔,然后像特朗普这样直接攻击墨西哥人代表的拉美移民,甚至是针对个人的,杰布•布什本人必须得有个表态,但是没想到杰布•布什在这件事上采取回避的态度,没有抓住这个时机。
所以原来大家看好的一些、原来大家认为说可以稳稳地在党内代表一个主流声音、代表主流民意的最有希望代表两党出战的那些人,反而在桑德斯和特朗普的冲击下黯淡失色。
“左翼进步势力代言人”沃伦
还有一位,虽然没参加这次的党内初选,但是在美国已经成为左翼进步势力的形象代言、众望所归的一位女士,伊丽莎白•沃伦。她现在是参议员,2012年选举获胜进入参议院,在那之前是哈佛法学院的教授,破产法方面的专家。
金融危机爆发后,她支持中产阶级,要求建立消费者金融保护局,在美国名声大噪。奥巴马政府一度倾向任命她做该局局长,但是华尔街坚决反对,说这个人来监管我们,以后金融业别想发展了,绝对不行。此后奥巴马政府犹豫、退缩,使伊丽莎白•沃伦对民主党中间派的妥协感到非常不满,干脆自己参加参议员选举而且获胜。
她进入参议院以后,被称为美国进步运动的希望。她从政后一个比较引人注目的政策行为,就是提出一个学生贷款减息的立法。
她的政策思路是,为什么华尔街相互拆借融资的时候可以要一个超低利率,而学生贷款不能享受同样的利率?我们的学生应该和这些银行家同等对待,至少是应该有一个公平的、同等权利的机会。这引起了美国社会非常热烈的反响。
在相关的听证会上,她和华尔街监管者发生一些正面的冲突,那个视频的点击量迅速突破百万次,轰动一时。她也成为现在美国新生代选民的政治偶像,使年轻人觉得政治人物中还确实有这样想为大家做事情、想解决国家面临的真正问题,而不以自己的政治前途为首要考虑的人,所以对她寄予很高的希望。
沃伦最近提出的一个法案也很有意思,是和麦凯恩联手,要恢复当年美国一个很重要的银行的分业监管法——格拉斯-斯蒂格尔法案。
这个法案是新政时期通过的一个很重要的、挽救当时大萧条金融危机的银行分业经营的法案,为后来六、七十年美国金融业的健康发展奠定基础,但是在2000年前后被克林顿政府废除。进步派人士认为,后来的金融危机的发生,跟这个法案的缺失是有很大关系。伊丽莎白•沃伦现在在全力推动这个新法案,成为21世纪金融业的“看门狗”。
沃伦在民主党内的人气已经明显超过希拉里•克林顿,去年就开始有很多的草根的民间团体自动发起征召沃伦的运动,成立了政治行动委员会专门做这个事情,让沃伦出来选。沃伦出于各种考虑公开拒绝了这个机会。
“政治新人”的历史回响
沃伦与我们刚才谈的前两位——桑德斯、特朗普,可能共通的一点,就是他们都可以叫做新人。沃伦和特朗普是典型的新人,一个原来是学者,一个原来是商人。桑德斯虽然在政坛打拼多年,但是原来一直不是主流。美国政治潮流现在好像要被这些新人所引领,原来的一些稳健大将、人们都很看好的下一个布什、下一个克林顿等等,在新人的锋芒面前都黯然失色。
现在共和党党内初选率先退出的,反而是原来在党内有一定政治基础的人物。德克萨斯州的州长,里克•佩里(Rick Perry)第一个宣布退选。然后威斯康星州的州长,斯科特•沃克(Scott Walker)也宣布退选。这些有长期政治经验,在党内建立一定的声望,本来要代表中间温和声音的人不能说服选民。衬托之下,上述新人的表现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这是我想引起今天讨论的话题切入点,美国政坛正在发生什么?
一开始美国媒体有点开玩笑地说,这是一段夏日浪漫史。夏天嘛,大家都出去度假,心情比较放松啊,然后可能有会超出自己日常约束的一些选择。到秋天回到工作岗位上,夏天的事儿就不会当真。但现在美国过完劳工节,已正式进入秋季了,这个政治势头好像没有减弱的趋向,越来越多认真的分析也开始出现,我自己也开始想往深里想想这些动向,于是发现一些历史上的回声,或叫先期的足迹。
美国的政治史上,也曾反复出现所谓“圈外人挑战圈内人”、“新人挑战主流势力”、“新人来改变美国的政治格局而且获得成功、有时候是巨大的成功”的例子。
我选了历史上两个非常著名的例子,在当前的政治新人浪潮中间可以看到很多很有意思的相似之处。
【“杰克逊民主”】
一位是面孔出现在20美元的钞票上的安德鲁·杰克逊,在美国政治史上赫赫有名的、开创杰克逊民主时代的著名总统,是1820到1830年代领导美国政治的风云人物。
所谓杰克逊民主,简言之,就是白人男性的平等选举权,是在他的任内开拓的。在这之前,要经过州立法机构推选选举人、再由选举人间接选举总统、参议员等等,选民参与投票有各种财产资格限制,他改革之后是全体白人男性公民投票,事实上实现了总统的真正普选。
同时党内初选也开始直选普选,地方各级政治也在这个风潮之下逐渐实现直选普选。所以杰克逊带来的首先是政治上的平等。
他在经济上也向平等方向去努力。这是当时美国报纸的一个历史漫画,反映他做的最核心的一件事儿,就是动用总统的否决权,拒绝延续第二美利坚银行。
这个银行相当于美国的中央银行,在汉密尔顿当财政部长时候成立第一美利坚银行,但银行是每次领一个特许状,大概持续20年。第一银行二十年后失效,到1820年代开始的时候又成立了第二银行,到杰克逊第二任期的时候第二银行的特许令又要到期。杰克逊在很多大金融家来找他游说、很多国会议员向他施加压力的情况下,依然坚持利用总统的否决权,拒绝给第二银行继续发特许状。于是美国从那以后,大概一直到1913年,将近80年的时间没有中央银行,这在现代经济社会是非常罕见的。当然这个事儿在经济上到底是利是弊,学界争议到现在,各方面的观点都有。
那杰克逊当时为什么要做这样的决定?他是要在经济上实现平等,实现机会均等。这个平等体现在东部和西部要平等,就是掌握金融资本的东部不能压制他想代表的西部的小农、西部的中小业主、西部的新开拓者。
他认为第二美利坚银行代表东部金融资本利益,成天拒绝放款,使得这些基层的经济人、劳动者不能够获得经济自由,这是他想利用总统权力去铲除的特权。他认为在此基础上才能实现真正的均衡——地区之间的均衡,农业和工商业之间的均衡,当然也包括社会各收入阶层之间的均衡。
杰克逊民主在政治上的平等和经济上的平等和社会上的平等是相互促进的,而我自己愿意把它说成是为美国从农业时代转向工业化、现代化时代做的一个很好的铺垫,在那之后美国才开始它的第一次城市化、工业化的浪潮,向着“镀金时代”起飞,它是建立在杰克逊民主奠定的这种平等基础上。
【“平民运动”代表人物布赖恩】
下一位历史人物,可能大家没那么耳熟能详,威廉•詹宁斯•布赖恩,是在1890年代到1910年代,活跃在美国政坛的人物,他是参加了若干次的总统选举,至少三次是代表民主党进入最后的选战了,但是都没成功,所以不关注美国政治史可能未必对他有特别深入的了解。
他成名是在1896年总统大选期间,发表了一个著名的“黄金十字架演说”。
他在其中反对当时美国金融资本支持的金本位制度,认为金本位制度事实上导致推高了利率、限制了放贷,阻碍了边疆地区的小农、中小业主、一些小型工商业的融资和发展。他说金本位制度是戴在美国人民头上的一个“荆棘王冠”,是华尔街资本家压在美国人民身上的黄金十字架。他竞选的理念就是把这个荆棘王冠从美国人民的头上拿掉,把黄金十字架的负担从国家的身上去掉,给美国人带来一个真正有希望的时代。
他这个演讲是1890年代很兴盛的平民运动的一个高潮,也直接开启了后来美国1910年代的进步运动。进步运动在美国历史上的重要意义,应该说它其实是对美国第一次工业化、城市化、现代化时期,或者叫镀金时代,所遗留的社会经济不平等问题的社会反弹。
在那过程中间也是产生了海量的经济增长,产生了巨大的经济收入,但是这个收益在社会各阶层之间分配极不均衡,也造成了很多的社会问题。
这个时候,政治制度如何贡献出新思想来解决这些问题,有很多是靠社会力量,靠一些原来不接触政治的新人新组织,去提供一些新的灵感新的理念。布赖恩可以说是在这个过程中间呼风唤雨的代表性人物。所以他虽然在竞选中一直没有获得成功——他当到的最高公职只是在威尔逊当选总统后任命他为国务卿,但是布赖恩改变了美国政治的讨论。
他当时代表了进步运动的一些核心主张,包括像反对托拉斯、反对大的金融资本,而且他对外还反对美国卷入帝国主义扩张。刚才提到他做威尔逊的国务卿,但在1915年就辞职了,因为他坚决反对美国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有任何这样的动向他都无法在那个政府中间呆下去,所以没当到两年就离开这个职位。
虽然他自己的整个政治生涯不是很顺利,但是他的这些政治思想和政治主张,和刚才我们看的安德鲁•杰克逊一样,在美国整个的政治发展历史和社会经济发展历史中间留下了鲜明的印记,引起了整个国家的思考。未必他们所有的政策主张都成为后来美国主流的长期的核心的政策,但是他们指出的这个道路和方向是整个国家去遵循和探索的。
而且我认为,美国能够成为世界强国,其实主要原因不是它在一战、二战期间都成为最后的胜者,真正关键的是它率先完成了国内改造的任务,解决了当时全球性的时代问题。
其他西方列强出于各种各样的内外原因没有成功解决的课题,美国通过进步运动、通过接下来的新政运动,找到了成功的解决方案,所以后来才比较稳固地建立了它的世界领导地位,才能够塑造我们国际关系研究更关注的国际体制。为什么它在国际舞台上说了算?因为它的国内体制被证明是成功的,包括一些国际制度思想,为什么是它说了算,是因为它把国内很多的改良改善推广到国际竞争中赋予新的意义,而在世界上产生影响。
从这个角度看(不是纠结于杰克逊还有布赖恩等人的具体主张),我总觉得是听到一种历史的回声。
“美国面临的核心问题——全球化阶段的收益分配不公”
今年看到美国的政坛新人的一些表述,包括他们的语气、语调,越看越像当年的改革人士、进步人士,主张平等、民权、草根民主的美国历史人物。
比如说桑德斯,他给自己的意识形态定位,是“民主社会主义者”。他还曾经说过,他如果是欧洲人的话,一定加入各国的社会民主党。他最喜欢是北欧模式,他说让我选,我愿意去瑞典,在那搞社会民主主义。
桑德斯自己具体的主张,包括要提高最低工资。他自己算,这个他和沃伦的观点一样,现在美国工人合理的最低工资他自己算出来是应该是每小时22美元。现在美国的联邦法定最低工资是7.25美元,已经多年没变过。现在有一些州、一些城市提出翻番,美国的产业界和资本界已经叫苦不迭了,然后桑德斯和沃伦还提出22美元一小时,于是大家就觉得这什么事儿啊,这个完全不考虑资方的利益,但是桑德斯就觉得这是对民众的一个基本的承诺。此外他还提出要增加社会保障投入,要给中产阶级各种财政扶持。
至于沃伦,她的具体政策主张就更多,包括她长期主张金融方面的平等,要支持学生减轻贷款负担,要加强对银行业的监管。最近好像引起我们一点顾虑、引起我们关注的,是她带头反对TPP在美国国会的通过。
她的主要理由是说,整个谈判过程不公开,那个最终谈定的协议给国会议员看、而且要让国会议员投票,但是只准进去看,连笔和纸都不能带,更不能拍照复印。于是他们出来没法向选民交代,那么长的协议里面到底包括什么,有没有一些陷阱条款,有没有一些牺牲了美国底层或者中产利益的条款,都不知道。她回来以后在公开的媒体说这个话,于是国内反对TPP的人越来越多,使奥巴马非常尴尬。
沃伦的影响力、还有她的整个的政策倾向,我觉得和当年进步时代很多的政治家很像。
相对来说,特朗普的政策主张到现在还没做过特别完整的阐述。从他零零散散的一些表述看,他经常自我矛盾,说不清怎么回事儿。比如美国人很关心的社会问题上,他一会重生命,一会重选择,这两件事怎么能够同时倚重呢?
税收问题他到底要怎么办?他一会儿说该增税增税,但是一会儿又说同意共和党传统还得减税,我们只能猜测他有增有减,到底怎么增怎么减他到现在不说。
另外谈到应对移民问题的政策,他在辩论中间说,要取消出生入籍政策,就是以后不能说在美国出生就自动获得美国公民权,还举了很多拉美人到美国、包括很多中国大陆人到美国旅游生育的例子,说这个危及美国整个国家发展。他还说过为了针对来自中国、墨西哥、印度、巴基斯坦这些国家的低成本制造业的竞争,要打击进口,对一些进口行业收点特殊关税什么的这种话。
他每一个政策主张都带有一定颠覆性,但是怎么把它形成一个系统政策,大家看不出来。但是他现在每次一说这种话,都能引起很多美国底层民众的欢呼,认为现在终于有人出来做点事情,而且是采取一些突破性的举措,终于有人愿意出来解决问题。那他在政治新人中间,可能更具有表演性、更具有影响力,于是也更吸引眼球。
但是,抛开特朗普那些戏剧性的表演成分不谈,他和其他两位政治新人一样,还是比较准确地抓住了美国现在面临的核心问题。我所谓的核心问题——全球化阶段的收益分配不公。
上表显示,从1990年开始,延续到2011年左右,美国的GDP总量呈现迅速增长,美国确实是从全球化阶段获益最多的大国之一。
在分配方面,在2000年之前美国的中位家庭收入还跟得上全球化时代,但是在2000年之后落后了,到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又是一个直线下滑。
与此同时,全球化收益虽然经过一段的冲击,但却是一个V字的反弹。于是在后金融危机的阶段,收益和分配的剪刀差还在进一步扩大。
如果说出现剪刀差、出现收益分配不公,收益分配的大头被谁拿掉了?下图的统计表明, 2010年代,0.1%的人的收入占整体国民财富的比例,回到与1920年代相当的水平。
也就是说,经过进步运动的冲击和新政的调整,本来这个极富人群——收入最高的0.1%的人群——的收入占全体国民收入的比例是被有力地平衡下降了,在美国称为黄金增长的1940年代到1970年代,极富人群比例降到低谷。
随后,从里根执政开始回升,在全球化时期、特别是最近几年,迅速地反弹回升。
在金融危机期间,尽管这部分人可能对造成金融危机要负更多的责任,但是他们在危机恢复期间反而得到了更多的收益分配份额。在奥巴马执政期间,他们的收入分配份额还在不断上升。这是我一开始说的,很多人认为奥巴马没有借金融危机解决全球化收益分配问题,他没有完成这个重要任务,甚至有人说他“浪费了危机”。
从上图可知,2006年美国全国的基尼系数是0.464,之后不断上升,到2008年危机爆发的时候是0.469,到2011年奥巴马执政第一期接近结束的时候是0.473。
也就是说,经过整个金融危机,经过整个的救助,经过整个的复苏反弹之后,美国的贫富差距、收入不平等状况,在进一步恶化,这个是很多的美国人感到无法接受的。
而这个现象,就是托马斯•皮凯蒂(Thomas Piketty)的《21世纪资本论》的结论。他使用大量的经验证据证明,这种现象不止发生在美国,而是发生在全球化时期几乎所有卷入这个全球化浪潮的经济体,各国都出现类似的情况,就是贫富差距扩大、全球化的主要的增长收益被最上层极少数的人所控制。全球化进一步加剧了国内不平等,这个问题是全球性的,甚至可以说是全球化过程中谁获益越多,这个问题就越突出。
我是觉得,美国这些政治新人,严肃也好,带表演成分也好,事实上都是抓住一个重要问题,一个核心的问题,而且尝试着从左或右提出一些解决方案,尝试着获得美国民众的支持,或至少向建立国家共识的方向去努力。这可能是这次大选、或者大选之前这一年多美国政治发展的基调,这对我们做全球政治经济分析,做国际秩序分析、国际格局分析,都是很有意义的关注点。
“谁找到了解决方案,谁就掌握了21世纪”
怎么解读美国当前的政治经济气氛?首先,从现在的趋势来看,原来我们觉得很稳定的一些政治大佬、领跑者,像希拉里•克林顿这样的人物,好像在失去优势。这是因为他们还在用1990年代流行的中间路线解决问题,还试图用自己能够协调、能够协调双方、能够在左右之间取得共识来说服选民,来找到中间的共识。
但是他们这种中庸的风格现在得不到很多选民群体的支持,比如新生的世代对此感到不满,比如一些受到强烈冲击的中产阶级他们对此感到不满。
最近英国的工党也是意外地选出一位新党首,甚至号称自己是共产党,坚信马克思,也是年纪蛮大的在工党里沉浮多年,大家都认为他没有机会的,结果这次得到很多基层民众支持。澳大利亚最近也发生了党首轮换事件。
这些好像是和美国发生的事儿有同样的趋势。于是我猜测,这是不是意味着将来至少一些西方国家的政治氛围,会从1990年代出现的追求中庸、追求中间路线——当时很著名的一本书《第三条道路》所代表的——趋势,而转向采取立场鲜明、左右选择鲜明这么一种路线来尝试去解决。
第二点解读,像桑德斯、伊丽莎白•沃伦这些人未必真的能在明年大选成为政党的代表,甚至白宫的主人。但是这些人可能更像历史上的布赖恩、杰克逊,可能是会改变政治争论,改变政治争论中间的主要的话题。因为核心问题抓得准,因为提出的解决方案令人耳目一新,可能使整个国家被迫去面对这些问题,然后去寻找一个有效的方案,于是开启的新的政治经济潮流。至少他们为美国是提供了这个机会。
第三点解读,就是“后奥巴马时代”到底是个什么时代?替美国人来想,最理想的状况可能是第二个进步时代,那跟第一个进步时代就有很多可以做历史类比的地方。
全球化时期可能就类似1870-1890年美国镀金时代,那个财富迅速积累、但是财富的分配极度不公的时代。然后接着开启进步时代包括后来的新政,解决了社会和经济问题以后,给美国建立相当良好的发展基础。
如果这第二个进步时代和第一个进步时代一样,能够积极探讨解决方案的话,那美国至少是率先去面对全球性的不平等问题、全球性的收入差距问题,它首先去尝试,就有可能是率先找到相对有效的解决方案。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是很多美国人一直在期待的,把21世纪变成又一个美国世纪,它又领先了。事实上是通过解决这些内部的挑战,使自己的国力跃升到更高的层次。同时也因为它率先去面对问题、率先去尝试,引起了全球的呼应,那它在软实力上面也获得一个上升,它的国际影响力又走在了世界潮流的前面。能不能走得成功可以再看,但至少它现在是尝试朝那个方向去努力。
当然,对美国人而言不理想的状况也可能出现,就是说也可能解决问题不成功。因为收入不平等问题事实上是各种问题的一个交界,各种问题的都在这里交汇重叠。比如说美国的种族问题,与收入不平等是纠缠在一起的;比如说世代差异问题,很多人士批评美国当前的转移支付制度对老年人照顾,对年轻一代比较压制,这也是收入不平等的一个侧面;还有比如美国的地区不平衡问题,也和收入不平等问题有交集。于是可能在短期的政治讨论中,核心问题被其他的问题所掩盖,或者被其他的问题抢去风头。
这样的话,可能就出现“后奥巴马时代”重复奥巴马节奏的情况,就是要搞变革,但是可能治标不治本。像奥巴马执政,解决了美国金融危机最迫切的一些问题,金融监管也做了点事儿、恢复就业也做了点儿事,但是没有解决结构性的、根本性的问题。美国短期政治也可能重蹈覆辙。
美国如果这么发展的话,乐观点说,就给其他国家提供了机会。将来在全球主要国家中谁能率先找出合适的方案,那么就可能代替美国抢到21世纪的话语权,无论是硬实力还是软实力上,都可以抢先定义未来的时代主题是什么。
因此,我最后结束的时候就特别想提到理查德•哈斯的《外交政策始于国内》。他这本书出来以后,在美国也是很有影响的,塑造了很多美国人的战略理念,就是想通过解决自己国内的问题来解决国际问题。这个背景下,美国所谓短期的实力收缩不能简单地认为它是实力不济,反而可能是更有雄心和企图的布局。
那同样的,我们其他国家应该怎么样扩大我们的国际影响力,是只有把你的力量拿到国际上去投射,每一个问题我们都去直接去插手、去面对、去干预,这样才算是扩大国际影响力吗?还是说我们也多少借鉴模仿美国的这种自内而外的尝试?况且按照章百家先生的说法,这种套路本来就是中国人最擅长做的事儿,我们从来都是通过改变自己来改变世界。我们如果把自己国内的问题处理好,包括我们国内也存在的非常明显的全球化收益分配不公、收入差距扩大的问题,我们如果率先拿出一套解决方案来,真把这个事情做得有起色,那才是我们真正扩大国际影响力、提高我们国际发言权的最佳的机会。
所以我说美国开启后奥巴马时代,我在中间其实省略了一个状语,它有可能是为美国,也有可能是为了全球其他国家。当然我们也可以改变主语,美国可以开启,中国也可以,所以谁能抓住这个机会,谁能够有效地找到解决办法,这个时代就是谁的。
注:
本文是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教授朱文莉在北京大学国际战略研究院“北阁论衡”系列讨论会上的演讲《后奥巴马时代的美国》。内容经作者审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