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的迷失
任何形式的帝国都有其独有的代价,无论是以往中国式儒家文化帝国还是现在美国的民主帝国。对任何一个帝国来说,最致命的地方就是帝国的无限扩张。在冷战期间,因为有以苏联为中心的共产主义帝国的制约,美国民主帝国的扩张受到很大的制约。一旦冷战结束,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制约美国民主帝国的扩张了。这就是人们所说的民主的“第三波”。但实际上,在欢呼“第三波”到来的同时,很多危机已经潜伏其中了,只是人们不想去正视罢了。
冷战一结束,美国在全球到处扩张民主的同时,把矛头对准了中国。要实现“历史的终结”就必须把中国“西方化”。克林顿对中国实行“拉”的策略,即把中国拉入以美国为主导的世界体系,用各种体系的规则来制约中国。当时,克林顿政府认为,中国的崛起已经不可避免,与其说是围堵中国,倒不如让中国崛起,分享中国崛起的果实。这是典型的自由主义的想法。
正当中国“高高兴兴”地接受美国西方的规则而准备进入这个体系的时候,布什政府上台了。布什更多地继承了冷战的遗产。他一上台,马上就想与中国为敌。美国的强硬派根本就不相信美国自由主义一派的做法,不相信拉中国进入世界体系就会使中国俯首听命于西方世界。强硬派喜欢的是冷战时期的做法,相信只有用强力才能制约中国的崛起。在他们看来,让中国进入世界体系只会让中国享受西方文明的成果。与其说让中国崛起来挑战西方世界,倒不如造就一种新冷战来制约中国。
但是,事情并没有像美国强硬派想象的那样顺利。正当布什政府不遗余力营造围堵中国的世界力量时,“9•11”恐怖主义事件发生了。中国还没有来得及被迫成为“敌人”,拉登捷足先登。美国又不得不转移其战略重心,把眼光从中国移到了“看不见”的恐怖主义者身上。
帝国的重造还是衰落?
尽管很多人都会认为,美国帝国的扩张是过度了;美国要保持这个民主帝国盟主的地位,必须收缩、整顿和巩固。但是,很少美国人会这样想,正如往日中国的文化帝国从来不会认为自己会过度扩张那样。
“9•11”事件以后,美国和西方世界联盟反戈一击,在阿富汗建立了一个亲美亲西方的政权。但是,美国人发现事情并不简单,因为这个世界并非冷战后美国原先所想象的世界。尽管迷惑,美国人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国际关系。所谓的新帝国主义论就是这种反思的产物。新帝国主义论者把今日世界分成三类。第一类就是美国、西方等后现代国家,第二类就是像中国和印度那样的现代化中的国家,第三类就是那些前现代化国家,如伊拉克和阿富汗。在美国西方人眼中,第三类国家简直就是糟糕透顶,是所有邪恶的根源,如贩毒、犯罪和恐怖主义。而要保证第一类国家的安全,保证西方民主自由的价值,就要实行往日帝国的统治方式。巩固帝国内部的团结来对付邪恶世界。因为新帝国主义论的敏感性,包括美国在内的西方国家没有正式使用这一理论,但美国已经提出了所谓的“伊朗—伊拉克—朝鲜邪恶轴心”说,这可以说是新帝国主义理论的形象表白。
显然,美国在重整民主帝国。但是,这样做能够阻止这个民主帝国的衰落吗?作为民主的霸主,美国的优势在于,没有国家能够阻止得了美国的行动,也没有国家敢于这样做。美国的命令一出,谁敢不从!尽管很多国家对布什“要么和我们站在一边,要么和恐怖主义站在一边”的两分法大表不满,因为这完全是一种赤裸裸的强盗逻辑或者黑社会逻辑。但是,实际上,谁也不敢说一个“不”字。每一个国家出于私利,出于自保,都纷纷拥护支持美国的反对恐怖主义的战争。
不管各国的主观意愿如何,从长远来看,这样做只会加速美国民主帝国的衰落。各国的支持使得美国不必花很多的精力去反思自己以往的扩张政策,不必节制自己的行为。进而,尽管很多国家都能给予美国的反恐怖主义运动这样那样的支持,但美国本身必须承担大多数的代价。一旦当美国和各国因为利益关系而达不成共识的时候,对美国的支持和合作就成了问题了。目前在美国攻打伊拉克的问题上就是这样。
实际上,美国的行为越来越像一个平常的霸主国家了。二战以后,美国对扩张民主充满信心,其行为也显得有些仁慈的味道。但现在国家面临威胁,美国人也就收起了仁慈的面孔,霸道又在重现。一旦美国订下了目标,无论是否可以得到国际社会的支持,美国总是要行动的。如果得不到联合国的支持,美国就转向盟国的支持;如果连盟国的支持都得不到,美国就采取单边主义。不管做什么,达到目标就是胜利,这是美国现在的行为逻辑。
不过,或许很少有人认识到,美国的这种行为仍然是合乎冷战的逻辑的。美国界定“邪恶轴心”,把一些主权国家确定为恐怖主义的邪恶之源,认为只要推翻了这些邪恶国家的政府,天下就会太平,美国人可以安心了。实际上则不然。美国人正在对付的是一个比其想象要复杂得多的世界。
对美国来说,对付恐怖主义比对付有形的主权国家难得多了。无论是美国所界定的“邪恶轴心国”,还是美国从前对付过的苏联,或者美国曾想当成敌人对待的中国,都是有形的。对有形国家,美国可以有明确的策略,如对前苏联的“军备竞争”策略,对中国的“围堵”策略等等。那么,对美国所界定的恐怖主义者呢?
在很大程度上说,恐怖主义者是无形的。可以这样认为,恐怖主义也几近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帝国。美国可以在短时期内摧毁阿富汗政府。但是,根据很多国际组织的估计,恐怖主义组织本身基本上健全,恐怖帝国现在又成形了。
这已经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了。我们经常把全球化看成是贸易、投资等的自由流通,似乎每一个国家都能从中得到利益。但实际上,全球化并非像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好。“邪恶”的传播也是全球化的一部分。
如何控制“邪恶”因素的传播呢?
没有人会相信,美国及其同盟能够控制得了他们所说的“邪恶”。到最后,对“邪恶”的控制还得依靠各个主权国家。但是,全球化正在迅速弱化这些国家的控制能力。因为全球化,很多穷国家已经完全失去了主权,这些国家的政策并非本地政府所制定,而是为外国大公司、国际性非政府组织所掌控。
更为严重的是,这些国家的政府控制内部事务的能力也越来越弱。一些国家接受了民主,但政府实际上是没有任何能力的。结果,国家流于无政府状态。尽管有政府,但没有能力管制社会。根据最近的研究,在20世纪90年代,差不多有100个国家从权威主义政体转型到民主政体,但到目前为止,只有少于20个国家的民主转型较为成功。其他的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有很多甚至处于无政府状态。各种所谓的“邪恶”因素因而也浮上台面,破坏国内秩序。目前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所面临的威胁并非是外在的,而是来自内部。各种极端主义的出现正在严重挑战当地政府的统治权威。这种情况即使在美国也是这样。国内的极端主义一直在挑战着美国政府。
随着全球化,这些极端主义也流向了全球各国。结果,在很大程度上,现在各国所面临的不仅仅是主权国家之间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主权国家和非主权国家之间的关系。主权国家面对的不仅仅是另外一个主权国家,而是无数的变化无常的社会力量,其中不乏“邪恶”的力量,美国和恐怖主义组织之间的关系就属于后一类。
从目前形势来看,用过去帝国的方式能否解决像恐怖主义那样的问题,这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如果恐怖主义这样的事件是个案,那还好。但是,如果美国做得不当心,让反恐怖主义战争演变成了宗教之间和文明之间的冲突,或者如果恐怖主义变成一种精神而存在,那情况更为糟糕。
注:
——摘自郑永年《通往大国之路——中国与世界秩序的重塑》经东方出版社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