选举打到现在,不仅特朗普一反专家们原来的预期而持续领先,而且原来共和党领导们能够接受的候选人从原德克萨斯州长佩里(Rick Perry)和威斯康辛州长沃克(Scott Walker),到布三(Jeb Bush)和新泽西州长克里斯蒂(Chris Christie),都纷纷被迫退出竞选。即使鲁比奥(Marco Rubio)参议员也最终被迫退出,剩下的俄亥俄州长凯西奇(John Kasich),其竞选策略从来都不是试图领先,而是保住能够留在竞选过程中的机会,他的如意算盘是期望老特无法在初选中获得过半选票,从而在党代会上依靠复杂的多轮投票机制以及幕后交易,笑到最后——或许他的志向只在持续制造存在感,争取个副总统也未可知,毕竟一个在摇摆州里颇受欢迎的州长对于任何一个总统提名人都很有帮助。
作为一个新党员,老特从竞选开始就不是党内高层的意中人选,而且还好几次在电视辩论时指着台下的观众,说他们就是腐蚀政治机制的游说集团或者通过收买政治人物侵蚀民众利益的保险公司代表。这就不仅是“吃党的饭,砸党的锅”了,而是彻头彻尾地当众诽谤诋毁党的形象。更过分的是,他曾经在电视辩论时直截了当地指责小布什依靠谎言错误地发动战争,这就是“以历史虚无主义彻底否定老一辈共和党革命家的丰功伟绩”了——小布什虽然下台时支持率很差,但他毕竟在位时坚持走共和党的右翼路线。
共和党不仅有这么一个既低俗狂妄又否定党的领导的新党员,目前占据第二位的克鲁兹(Ted Cruz)参议员在这方面也不遑多让——这位当选还不满一届的议员曾经不顾党的组织原则以及多年形成的政治规矩,在议会辩论时站在议院大厅公开地指名道姓说本党领袖是个说谎者(liar)。在这方面,其对手民主党也是难兄难弟。多年来一直以无党派人士面目出现的桑德斯(Bernie Sanders),这次突然宣布自己也是民主党员,然后大力推销其极左主张吸引民众尤其是年轻人的支持,一度极大地威胁了希拉里的选情。而两党的领导人似乎都好像束手无策。
这里首先解释一下党的领导人是哪些人。现代意义的政党,只是给来自五湖四海但是具有相同理念的公民,为了一个宏大却可能模糊的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提供一个可以分享想法、加强自己主张的平台,其最佳作用就是为公民推动自己主张提供一个渠道。因此,政党应该是一个相对松散的组织。美国的党组织就更加如此了,党主席只是一个为各个候选人服务的后勤主管,这个位置主要是用来让青年干部过渡或者安抚二流政客。在各个政党之上,大家信奉宪法为共同遵守的原则。如果某个政党执政,那么总统就是这个党的共主,但是这个共主就像春秋时期的周天子,对于手下的约束力极其有限;如果在野,它在国会的领袖以及任何一个可以在全国政坛呼风唤雨的人物都算是党的领导人物。在地方上执政的州长们,也可以算作领导人,因为他们也能够对党的政策走向有一定的影响力,只是他们对全国政治的影响天然地不如联邦议员们。
美国人天生地对权力有一种抑制的本能,领导人的权力在这个律师满街走的国家里,来自于他们协调各方利益、与对手以及同志达成交易的能力。即便当上总统,手握全国行政大权,也不能靠杀伐决断来树立威望。我们以前讨论美国司法改革时就提到,美国的政治制度使得它的政治人物比其他民主国家更加缺乏“组织观念”,经常出现同党的议员投票反对总统议案的现象。这时,作为共主的总统,还必须放下身段和对方讨价还价争取对方支持。总统如此,其他人就更加可以想象了。前几个月众议院议长博纳(John Boehner)突然含泪宣布辞去职务,其原因就是他手下的共和党众议员集体中,有一个由40名极右翼议员组成的“团团伙伙” (Freedom Caucus),始终和他唱对台戏,无论他如何调和鼎鼐,对方都不满意,一直跟他过不去。身心疲惫的老博只得干脆宣布退出政坛,纵横联邦政坛25年的老领导就这样被手下人轻易地赶下了台。参议院的共和党领袖麦肯奈尔(Mitch McConnell)为了加强党的领导,曾经试图推动一项关于竞选资金分配的法案,但是还没有出门,就被手下的同党议员否决了。
相反,一个普通的议员要想跻身党和国家领导人的行列,只要自身有能力加上因缘际会,很快就能脱颖而出。小鲁这么一个2010年才当选的参议员,一届任期还没有满,就有人望来竞选总统,就是得益于在2013年移民制度改革法案里面崭露头角。当时,共和党总结罗姆尼(Mitt Romney)大选失败的教训后,希望推动移民制度改革。这是一个极具争议的议题,但是小鲁出身贫穷的古巴难民家庭,在这个议题上具有别人没有的天然优势。他也没有辜负领导的期望,成功地在参议院通过了新版的移民法案,由此站到了全国政治舞台的中心位置。去年得知他有竞选总统的意愿后,参议院的共和党高层曾经找他谈话,要他发扬风格,“让老同志先上”,他不仅拒绝了领导的劝告,还在电视辩论时拿出来说事以表达自己要拯救黎民于民主党统治的迫切心情。
政治学里面有个著名的原理,即两党竞争时,通常会尽量向中间靠拢,以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夺取最大的权力。它用来描述党的领导人的思维,或许有些正确,因为领导人为了自己在全国政坛施加更大的影响力,总是希望本党同志能够尽可能地夺取更多的政府职务,因此对他们来说,选举获胜可能性的最大化就是硬道理。
从这些实际情况可以看出政治学的这个传统原理,存在一个隐含的假设,即两个政党都能各自“军民团结如一人”。现实是,只要做不到“唤起工农千百万,同心干”,分头角逐不同位置的候选人就未必会竭力争取中间选民。哈佛大学政治学教授安索拉贝赫(Stephen Ansolabehere)前几年发表的一篇文章从理论上证明无论是赢家通吃(single member district)还是选区比例代表(proportional representation)制度,只要政党的主要政策由党内所有候选人的多数决定(majority rule),而各个候选人又只是为了自己的权力而竞选,最终的均衡结果就是各党的中位候选人(median candidate)会分别处于选民政治光谱左右两端的1/4处。这个结果是否长期稳定,则取决于选区在意识形态上的分布是否呈现对称状态。由此看来,政党出现领导不喜欢的“非主流”候选人应该属于常态。
事实也确实如此。即使像共和党这样历史相对比较短的政党,即使多次修改初选规则——有时甚至是全国党代会上临时修改规则以确保中道路线,其历史上也还是多次出现“否定党的领导”的候选人出来搅局的现象。
远的不说,1976年,福特总统竞选连任时,时任加州州长的里根却认为福特才具平庸、不堪大任,因此不顾政治规矩,罕见地在初选中挑战还在执政的同党领袖。两人厮杀得难解难分,最后到党代会时,福特不得不利用自己执政的特权,给予党代表们一些小恩小惠的许诺,才勉强获胜,但是这种同根相煎的厮杀,耗掉了福特的许多政治资本,最终在大选中输给本来名不见经传的卡特。
里根四年后再度出山,总算如愿以偿。他的右翼主张开启了共和党一个新时代,从那时开始,小政府、低税收、自由贸易、移民制度改革等被原本就亲近商业阶层的共和党进一步奉为圭臬。里根留给历史的遗产是整个美国的政治走向向右移动,后面上台的民主党克林顿也不得不采用中间路线。
但是三十多年来的偏右路线,使得许多中下阶层的民众深具失落感。虽然共和党向来亲近商业阶层,但是在美国中西部、南部支持它的州,许多恰恰同时又是经济发展落后、接受联邦政府补贴最多的州。民众失落的情绪第一次爆发是1994年,当时帮助共和党夺回了众议院的多数席位。然而,时任众议院议长金里奇(Newt Gingrich)领导的“和美国人民的合约(Contract with America)”运动却由于他莽撞地不惜以政府关门为手段和克林顿冲撞而完全失败了。到了2008年,共和党总统候选人麦凯恩(John McCain)参议员本来一向是个做事深思熟虑的政治人物,却出人意料地挑选了佩林(Sarah Palin)作为竞选搭挡。这位大娘一登全国政治舞台,就让共和党上层吓了一跳,因为她以自己无法掩饰的无知愚蠢迅速成为大部分媒体的嘲弄对象,以至于后来老麦阵营不再让她接受媒体的任何采访。老麦从来没有明确阐述挑选佩林的原因,也许这正是他阵营里面已经有人意识到党内部分民众不满的表现。潘多拉盒子既然打开就关不上了,佩林借着总统大选带来的名气,成为保守派电视台福克斯(Fox)的嘉宾,促进了茶党的崛起,从此共和党内热血沸腾的口号逐步取代了理性的辩论,可行实在的政策主张完全被鼓舞人心的动听话所掩盖,以致于上次总统大选时同样毫无经验的大嘴巴米契尔·巴克曼(Michelle Bachmann)众议员和作家商人赫曼·凯恩(Herman Cain)一度在党内初选时期占据领先地位。
由此看来,老特只是佩林、巴克曼和凯恩们的2.0升级版。可能得益于几十年来高调的行事风格,他在形象制造方面堪称大师,无师自通地明白形象在领导力展现方面的特有作用。我们以前说过美国民众内心深处其实还是存在冀望出现强有力领导人的需求的,在现在经济形势不佳、国家安全形势堪忧的背景下,这种需求更加强烈。老特一向的特质是虽然信口开河,却给人一种他有担当的强人形象,普通百姓在受够了国会沉溺于两党缠斗却一事无成之后,产生了有他就可以放心的感觉。他把自己定位为反精英的候选人,这使得他对于来自主流政党以及主流媒体的批评可以百毒不侵。当主流人物批评他的惊人、而且通常是不实言论时,其作用只会在许多选民心里强化社会阶层对立的情绪。历史上经常出现像他这样的反主流人物,但是像他这样成功的绝无仅有,这未必是他有多大能耐,更多的原因在于时机恰到好处。
面对他的崛起,虽然外界有许多传言说共和党高层有干掉他的计划,但是实际上身为参议院共和党领袖的麦肯奈尔已经制定的一个计划是如果老特成为共和党的总统提名人,允许今年参加选举的议员们可以在自己的选战中选择和他完全切割。而众议院议长瑞恩(Paul Ryan)也退而求其次,分别与目前还在台面上的各个候选人通电话,其目的在于努力让大家都能接受他目前在议院推动的议事日程,而对于某个超级政治委员会征集签名呼吁由他代表共和党竞选总统,则清晰无误地表示绝不支持该行动。支持共和党的捐款人们虽然有心集资阻止老特,却又瞻前顾后,目前还没有形成一个强有力的力量。
前几个星期,老同志罗姆尼站了出来。其场合选择得非常好,在自己的政治老巢犹他州,而且是在大学的一个集会这种不太政治的场面演讲。各大电视台立即全程播放其演讲过程。按理作为2012年共和党总统提名人,老罗指责类似于接班人的特朗普就像以前皇帝训斥太子不肖一样,应该具有强烈的震撼力。但是一份民意调查却显示老罗的演讲之后,共和党选民里面只有20%的人表示投票支持老特的可能会降低,而31%的选民却表示更加倾向支持他了。即使那些四年前曾经投票支持老罗的选民里面,也有30%的人表示更加倾向支持老特。老特也立即毫不犹豫地在第一时间予以反击,毕竟形势比人强,他的底气就在于目前共和党员们对他的支持率高达55%,相形之下老罗只有42%,就连原来几位坚定地反对他的州长级人物也转而公开支持他了。
毫无疑问,老特的出现给美国政治注射了“阶级仇、民族恨”的许多毒剂,而且其低俗的风格更是拉低了美国政治的格调。但是,之所以让民众参与选举,其目的之一本来就是让他们有机会表达和党的领导人不一致的意见。现在且不论一旦老特当选是否会真地实践诺言,单就客观效果来看,他的竞选相当程度上已经起到了民主制度纠错的作用。
老罗上次大选失败后,共和党的领导集体曾经开会总结过经验教训,但是权力不仅导致腐败,更导致麻木不仁。面对选举失败以及早就崛起的茶党运动,领导们得出的结论依然是党的基本路线完全伟大光荣正确,只要找到一个比较接地气的候选人,胜利仍然属于我党。
可能在小鲁输掉自己的家乡佛罗里达州从而被迫退出竞选之前,共和党的领导们都一直没有意识到必须“否定前面30年”,因为就在小鲁退出竞选前不久的一次辩论中,他还提出要降低资本所得税这个明显偏向富人的财经政策。
我在本次大选系列的第一篇文章里说无论老特是否当选不重要,因为他已经留下了自己的历史烙印。他的影响不仅仅在于让对手们跟着他更加“三俗”,更在于他虽然从没有明确地提出过任何政策主张却已经迫使共和党在移民政策上往右移动,而在财经政策上往左靠拢——还不仅是党内对手,即使民主党也感受到了他的威胁。希拉里虽然过去一直为北美自由贸易协定(North America Free Trade Agreement)和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大唱赞歌,现在也开始发出一些批评的论调。即使老特输掉选举,他的影响仍将持续很久。未来的领导人,无论来自哪个党派都无法忽略目前民众中的反自由贸易、反移民和宽松的财政政策倾向,“没有特朗普的特朗普路线”在一定程度上还会发挥作用。
关于政党在全国政治里面应该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美国历史上一直存在争论。国父之一的麦迪逊(James Madison)就一直担心政党会演变成摧毁国家安定团结的“派别”势力,然而政党还是不可避免地出现了,而且各个政党内部还存在不同的派别。政治学的文献里面有许多研究表明问题不在于党内存在太多的派别,而是在于是否存在合适地解决分歧的机制。正像毛主席教导我们的那样,“党内无派,千奇百怪”。历史上,美国的政党内部向来都存在意识形态、地理利益各不相同的现象,但是除了以前我们讨论司法改革时发生过一次民主共和党分裂从而造就了今天的两党政治外,还没有出现过因为内斗而导致政党四分五裂的情形。
一个政党要有活力,其根本源头必须是允许普通党员、以及各方人士充分发挥作用,以充实党的权力结构。万马奔腾终究胜过万马齐喑,毕竟“万马齐喑究可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