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上旬,应龙应台文化基金会之邀访台,参访了政府、学校、NGO、教育研究院等各类组织,与许多人交流,对台湾的教育和教改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台湾的教育发展和变革先于大陆,是最便于我们认识比较的。为此,不惮其繁、不顾优美,将我了解到的一些细节记录下来,在此交流分享。
教师地位和偏乡学校
由于大陆的教育公平和教师待遇是重大问题,所以我对每一个台湾同行都要提问:教师和公务员的待遇哪个更高?答案是明确而一致的:当然是教师!不但薪资高,还有两个假期,教师成为比公务员更受青睐的职业。
教师资格考试也比公务员难得多,必须修满146教育学学分,包括教育哲学、课程与教学、教育行政、教育心理学等必修科目,以及修满教育学分(大五实习一学期)。资格考之后还要参加教师甄考,只有通过甄考才能成为正式教师,否则只能是临时教师。由于出生率和学生数下降,教师缺额较少,因而甄考的录取率非常低,只有百分之零点几。
与大陆不同,台湾的教师没有严格的考核、分等,没有职称评定、没有特级教师、没有升学率评价,的确是靠良心干活。工资的差异仅在于本科、研究生学历起薪不同,以后增加的主要是年资工资。早就知道台湾的“军公教”成为高待遇的社会群体,原因却不得其详。此次听说,1949年国民党来台后,鼓吹师范教育是“精神国防”,因而视军公教为同等重要。另一说军公教的“特权”是70年代之后,为加强文化建设而建立的。军公教待遇过高已经引起“民愤”,最突出的是所谓“十八趴”待遇——军公教人员在公办大银行存款,可享有年利率18%的优惠收益,以及退休金畸高,已经纳入改革议程。
参观了若干所农村的小规模学校,台湾称为偏乡学校,与大陆的情况完全不同。台东县的电光国小都是阿美族的学生,全校6个年级共23名学生,12名教工,教师却并不超编。因为他们不是按生师比而是按1:1.6的班师比配备教师的,6个班配9名教师,作为学校“标配”的校长、校工、护士3人不占编制。经费拨款也是按班级数而非学生数,一个班是无论学生多少,下拨经费是一样的。学生班额为15人,如16人则须拆分为两个班。所有学校均为独立法人,有独立的财政账户。教师一周16节课满工作量,校长满4年流动,最多可有两个任期。
还有一类特偏的偏乡学校,教师每月可有3000元定额的补贴。特偏学校的标准是学校不在公路线上、5公里内没有公交车站。乡村教师能否调入城市按积分计算,在乡村任教时间越长积分越多。
偏乡学校既不差钱也不缺人,所以学校虽小但生机勃勃,校园文化丰富活泼,是小而优、小而美的典范。为了保存少数族裔的民族文化,偏乡学校开设每周一小时的“乡土语言课”,教授闽南话、客家话和少数民族语言。目前台湾的人口结构,本省人(说闽南话)约70%,外省人(说国语)12%,客家人(说客家话)15%,原住民(说民族语言)3%。在台北的地铁,也用国语、闽南话和英语三种语言报站。
无论城乡,台湾的国小都各具特色,相当生动活泼。高雄荣光国小的校本课程是“桥艺帆船”,桥牌和帆船,小学生在著名的爱河编队泛舟,这在大陆是不可想象的。小学生的“三好”标准是星云法师倡导的“做好事、说好话、存好心”,参观了佛光山才知道,这是他们依据“人间佛教”理念施行的一个教育项目。
促进教育公平的新举措是由暨南大学、辅仁大学发起,目前在全台20所大学举行的“数位学伴”计划:一位在校大学生陪伴一位偏乡学生,每周2小时在线交流,每年见一次面,口号是“用生命陪伴生命”。计划实施经费由教育部提供。这一项目的价值和操作性都令人赞赏。
关于“十二年国教”
此次访问之时,台湾十二年国教(实行十二年义务教育,高中免费、免试入学)已实施两年,“实验三法”已通过一年,台湾的教育改革处于十分活跃的阶段。
实施十二年国教,从实施前在义理层面的激辨,到实施后围绕划片和入学方式的矛盾,现在似乎进入了相对平稳的时期。围绕十二年国教的争论,振铎学会的丁志仁称为是“均优派”与“选秀派”的矛盾:高中阶段的教育价值究竟是重在均衡优质资源,还是选拔优秀学生?应当淡化还是维系建国中学、北一女中之类名校的选优功能?这其实是推进教育公平过程中最为困难的“公平与优秀”的矛盾。均优派的主张并不是反对优秀,而是主张分散优秀,让优秀学生分布在更广大的群体中。这一主张有实证研究的支持。
PISA 2006的研究报告、以及原宜兰高中校长(后宜兰县教育处长)吴清庸的研究结论,论证了学生过早分层会产生两个后果:加重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对学业成就的影响;学生整体的学业水平会降低。因为好学生与中等生在一起,环境的高期望激励,会使好学生表现更好,同时带动中等学生进步;而在优秀学生扎堆的环境中,只有前5%-10%的学生能够继续保持优秀,其余的则被比下去了,学业表现甚至不如普通中学。国教院的研究也显示,影响学业成就的因素,家庭社会经济背景、所在地域超过了教师、校长、课程等学校教育的因素。这其实是一个基本原理,在欧美国家还是我国大陆都是如此。
据介绍, 2015年台湾的高中学校总数为500校,其中公立292校(占58.4%)、私立208校(占41.6%),高中阶段在校生72.1万人,就读普通高中、职业学校、综合高中的分别占43.12%、47.85%和9.03%。实行十二年国教后,高中采取多元入学方式招生,以免试为主,要求占到75%以上,此外,还有特色学校等入学渠道。担忧的观点,认为取消高中阶段的精英教育会降低社会竞争力,或者认为精英教育并不会真的消失,而是转移到了私立学校。改革派的批评,是除了入学方式的变革之外,教育的系统性变革尚未出现。最近,政府新制定的课程纲要总纲已经发布,核心价值包括:全人教育,注重五育均衡发展;素质导向,重视“核心素养”的形成;推动小学、初中、高中课程的连贯统整;弹性活力,强化校本课程发展;多元适性,落实以学生为主体的适性学习,等等。
著名企业家、公益平台文化基金会的创始人严长寿认为,十二年国教应该教的就是“做人”和“做事”这两件事。做人的能力包括公民基本素养,自律的能力,明辨是非、不被他人驾驭的思辨能力,以及人文艺术涵养和审美能力。做事的能力指向就业,分为学术、技术、艺术三种取向,循个人的禀赋和性情而无高下之分。他主持的均一学校、华德福学校、推广均一教育平台(将可汗学院的内容中文化),致力于“打造一个安全、快乐、多元的学习环境,以自我领导力教育来启发每一个孩子发挥个人天赋,成为有热忱、有自信、独立自主、具备完整生活技能、对社会有正面价值的世界公民。”他对帮助偏乡的少数族裔儿童“翻转”命运极为用心,有一些独到的设计。
实验教育渐入佳境
从1994年呼吁教育改革的“四一O”大游行开始,台湾的教改和各种教育议题主要是由“教育社运”所推动引领的。民间教育团体形成了一套工作机制,从“催熟议题”到改变政策。他们的一个基本认知,就是不能就教育谈教育,教育的公平正义不可能在教育内部达成,必须推进外部因素的改变。例如关于教育经费的分配正义,推动建立公开透明的程序和机制。最终,2000年在行政院设立“教育经费基准委员会”,确定教育经费占财政支出的比例及分配办法;教育部设立“教育经费分配审议委员会”,具体分配各级各类教育经费。教育部的这一委员会由政府官员、教师团体、家长团体、学生代表等组成,最多为18人。由此,教育资源配置超越了“黑箱操作”,被纳入公开化、民主化的程序。
2014年11月,立法院一次性通过“实验教育三法”:《学校形态实验教育实施条例》、《非学校形态实验教育实施条例》、《公办国民小学及国民中学委托私人办理条例》,是另一个实质性的教育进步。立法的总则是“为鼓励教育实验与创新,实施学校型态实验教育,以保障人民学习及受教育权利,增加人民选择教育方式与内容之机会,促进教育多元化发展。”非学校形态的教育实验主要指“在家上学”(home school)的类型,比较容易理解。按参与的人数,分为个人、团体(学生3~30人)、机构三种。
公办或私立学校办理学校型态实验教育,从申请、审议、学生权益保障、许可、评鉴、监督及奖励、评鉴结果不善之处理等,有一整套管理制度。主管机关可指定所属公立学校开展学校型态实验教育,学校数为同一教育阶段总校数的5%,最高可达10%。立法赋予实验学校极大的自主权和自由度,规定这些学校“于实验规范之范围内,得不适用国民教育法、高级中等教育法、特殊教育法及其相关法规之规定。”公办中小学委托私人办理,是通过契约的方式委托有理念的教育家管理公办学校,类似美国的“特许学校”(chart school)、英国的“自由学校”(free school),学校的公办属性不变,政府全额拨款,但给予学校更多的自主权。这与大陆所说的“委托管理”、公私合作很相似,都是通过政府放权,激活公办学校的活力,增加教育的选择性、多样化和提高教育质量。
“实验三法”的通过,使体制外的教育实验得以合法化,并出现了举办实验教育的热潮。事实上,台湾早已有公办民营(称为BOT)的学校,如慈心华德福学校等;还有一些被称为“理念学校”、“另类学校”的实验学校,如种籽学苑、雅歌实验小学、森林小学、全人教育实验中学等等,现在都可以正名和合法化。振铎学会举办的“六年制学程”是典型的非学校形态教育实验,导师带着一二十个孩子开展游学、跨学科的主题式学习,现已获得“完成实验教育证明,准予考大学”的核准。
“六年级学程”的学生在参加会议服务
道禾教育基金会曾国俊举办的道禾学校,是一所极具创新性、实验性的学校,致力于打造以东方美学、华人文化为主、“最中国”的教育。学校的设计把艺术之美、生活之美铺陈在整个校园,让所有孩子都能接触到美,感受到温暖和关爱。其课程分成两大类:一类是“套装知识”,即语言、数学、物理、化学、历史等,是对人类文明的传承学习;另一类是经验知识,通过山水课程、节气课程、六艺课程等展开。六艺课包括书道、水墨、剑道、弓道、武术、茶道、器乐(古琴、二胡、直笛、阮)、工坊课(金工、木工、染织、造纸、制书、陶艺)、身体美学等。
在道禾学校,小学毕业要登上3800多米的玉山,跋山涉水走四天三夜;初中毕业要走10天雪山,高中则要求全班合力造一条船,然后坐自己造的船出海,称为“山-海-关”课程。道禾的老师,都要会古琴、通茶道、花道,具有中国文化的涵养。道禾还创办面向公众的六艺文化馆,打通教育与生活,学校与社会的联系,推进师生、家长共学的学习实践。道禾基金会与李亚鹏的书院中国基金会合作,已经在北京顺义建立了培德书院,并将在南京、深圳等地建立道禾学校。
新竹的道禾实验学校“神农计划”
在台湾城乡,可以明显感受人们对有机农业、绿色食品、本地农产品的关注,许多学校和基金会开展农业教育项目,培养儿童对自然、环境、农业、食品的认知和态度。
中兴国小的学生在校田学习插秧
教师工会实行的“麦田见学计划”,是让教育融入各地产业资源,通过实际的农作体验“在地生产,在地消费”,认识缩短食物里程的真谛,其实是一种环境教育。台湾好基金会在苗栗县开展的“神农计划”,将学生的营养午餐换为有机蔬菜,建立每校一亩“校田”,在学校开展土地教育,包括环境、农业、饮食等课程。孩子们脚踩泥土,制作堆肥,体验採摘、学习烹饪,体验小农夫的生活。在苗栗县的中兴国小,我和小学生一起下田插秧,重温了当年在上海读中学时下乡劳动的体验。我意识到,这种劳动教育、农业教育、环境教育就其价值而言,具有一种生命教育的内涵,如同栽培秧苗那样,通过建立人与土地、自然的联系,在孩子心中栽培本土的文化体验和生命感知,意义十分深远。
在地和在地化,是台湾使用频率很高的词语。本土化、在地化,对农业、自然农法、有机农业的关注,显示了一种亲近土地和自然、基于本土的发展理念。如同可持续发展、无核化诉求和“福留子孙”的教育愿景,它对应的是后工业社会“绿色和平”的社会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