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明言反对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即使TPP不说已经死亡至少也是搁浅了。对此,有的认为中国推动的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将会成为通向更广泛贸易自由区的唯一途径;有的则认为这是美国“亚太再平衡”遏制中国战略中的经济抓手的失败;还有的认为特朗普将会采取在亚太地区战略收缩战略和TPP的停滞,为中国减少美国在地区霸权存在和积极主导构建新亚太秩序提供了难得机会。
很大程度上,不得不说作为一个经济性质的安排,TPP在过去几年被高度战略和政治化,在其目前搁浅时,我们还是要回到原点,冷静思考究竟TPP的目的是什么?搁浅后地区合作的未来有哪些可能情况?究竟什么样的地区经济秩序符合地区大多数成员的利益?对于这些问题的理性思考,有助于我们抵御住可能误导短期结论的诱惑,收获长期的利益。
TPP参加国利益诉求的多元性
由于TPP作为美国总统奥巴马的“转向亚洲”(Pivot to Asia)和“亚洲再平衡”战略中经济政策的主要部分,加上该协定没有包含中国,TPP从一开始就经常性地被认为是美国遏制围堵中国崛起的战略工具。这种认知是有道理的,但过度强调则会让我们的分析不成比例地聚焦于中美战略博弈的“中国因素”,无形中忽视参加国家利益诉求的多元性。
首先,美国推动TPP除了同中国战略博弈需要有关外,直接动因源于世界贸易组织(WTO)全球贸易体制谈判的绝望和为减少国内反对需要2011年,面对多哈回合谈判十几年没有进展,奥巴马政府同哥伦比亚、巴拿马和韩国签署了自贸协定。由于国内的反对,双边自贸协定也变得艰难,随后奥巴马政府开始在全球和双边之间寻找新的办法,即同亚洲的TPP,同欧洲的跨大西洋贸易与投资伙伴协定(TTIP)。美国希望籍此重振全球自由贸易体制,同时也可以利用TPP的外压来缓解国内的反对声浪。
第二,亚太地区发达经济体支持TPP主要是为了拉住美国继续发挥全球自由贸易体制领导力角色。不少人认为日本首相安倍晋三执政后,日本才变得对TPP感兴趣,并认为这是为了追随美国遏制中国的需要,这种动机不可完全否认,但事实上民主党执政时期就已经做出了加入TPP谈判的决定,安倍只不过延续上届政府决定而已。
日本是战后美国主导的全球贸易体制的获益者,面对自由贸易谈判的停滞,作为第三大经济体,日本意识到自身的积极努力可能可以改变美国的消极态度。同样作为全球贸易体制受益者的新加坡,在支持TPP上也有同样的考虑。
第三,不少参加国家希望借助TPP来推动国内经济结构改革,实现经济增长方式的转型。马来西亚,越南,甚至日本都有这方面的考虑。
TPP搁浅并不意味RCEP自动成功
一种观点认为,安倍在推动TPP上耗费大量的政治资源,此次美国退出对其国内执政合法性有巨大损害,在野党则以此追责,国内政治的动因会让安倍政府无法继续推动TPP,而不得不面对现实参与RCEP,日本转向参与RCEP则为将来的亚太自贸区的广泛包容性奠定基础。这种设想不是没有可能,但如果过度乐观则会变成“希望性分析”。
2016年5月,日本经济新闻的民意调查显示49%回答支持TPP,32%反对,这一方面大部分日本民众是全球化的受益者,另一方面反映了他们对于安倍试图通过引入“外压”倒逼既得利益集团改革显示出的“领导力”的认可。日本主要在野党的民进党的确想要用美国退出攻击安倍经济外交失败但是其列举反对TPP的三大理由说服力并不强。
第一,他们认为安倍政府没有保护日本重要的农产品出卖国家利益;第二美国对于汽车行业减税不明显;第三谈判不透明。但是,第一条理由得不到大多数都是城市居民的日本民众的支持,相反给人以旧时自民党的复古形象,第二条理由就连日本的主要汽车公司和经济界都支持TPP,第三条理由主要是程序上的。
这些让人感到民进党是为了反对而反对,为了找理由而找理由的不诚实做法。与此同时,自民党在今年夏天的参院选举中高调打出支持推进TPP旗号,大选的胜利说明民意并不在在野党一边。如果民进党在这个问题上继续仍然为了反对而反对,只能进一步自我边缘化。所以从国内政治的角度来说,日本并不存在彻底放弃TPP的压力和动因。
还有一种观点认为TPP的失败因为其排他性,而RCEP具有开放性,而且门槛比较低是能够被地区广泛接受的框架。这种看法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是只说对了一半。我们需要对这两个协定的性质有清醒的认识,才不会被那种战略主导分析所误导,RCEP是继承了传统的减关税的自贸安排,因而在短期内效果比较明显,而TPP则是超越传统意义的广泛性的经济协定,其意义是长期性的。
换言之,在一定程度上,两者不具有可比性也不是单纯的谁取代谁的问题,由于亚太经济体发展阶段不同,因而需要有不同的安排,即使这次TPP死亡,将来还是会有类似的协议出来,因为需求并没有改变。将来亚太地区经济秩序的逐渐稳定,是要让不同发展水平上的国家(特别是主要国家)之间差距逐步缩小,能在这个进程中通过不同的经济安排走向融合实现大经济圈,而不是哪一个吃掉那一个的直线式问题。
TPP不成功如果说成是因为包容性不够,那么RCEP同样面临如何包容美国、日本等发达经济体的问题,问题是其实是一样的。这不是一个你赢了我输了,我输了你赢的简单问题,这是如何建立一个更加具有包容性、广泛性经济秩序的问题。
第三种观点,RCEP更容易达成共识,在此基础上包容日本和美国,然后就能顺利建设亚太自贸区。这同是一个美好的愿望,但并不容易实现。RCEP成员国中有不少国家贸易开放程度不高达成共识的障碍很大,例如印度。如果严格照顾各国的舒适度,即使关税减免也要取最小公约数,那么RCEP的谈判进程就会放慢,质量也可能会受损。越南、马来西亚等RCEP可能的参与国之所以当年参加TPP谈判,也是看到了这个协定可能会真正带来国内改不动的行业改革,而RCEP是否足以成为足够外压来促内变还不明朗。
今年8月初,RCEP的16个国部长级会议召开,但没有发表共同声明。亚太自贸区肯定是将来亚太地区合作的远景目标,但是短期内实现有很多困难,特朗普对TPP都要退出,更难设想会轻易支持亚太自贸区。
第四种观点,TPP搁浅,美国主导亚太经济秩序的主导权就会自动转移到中国。主导权之争的解读往往会引发人们的关注,然而主导权并非完全是一个争夺的结果,某种程度上也是自然形成和过渡的过程。目前美国在亚太乃至世界经济主导权也是历史形成的,并非完全依靠大战略造就,二战后美国压倒性的经济技术军事文化实力。以及主要国家无力承担国际秩序重建的特殊环境下,让美国的领导力变得不可或缺(当然后来这也让美国开始认为自己是例外国家)。
今天中国的崛起极大地改变了亚太经济力量的平衡,中国的国内生产总值(GDP)占世界的15%,贸易额世界第一,中国需要拿出“中国方案”已经不是空喊的口号,而是实际的需要和世界的呼声。同时也要看到同二战后的美国相比,中国在亚太经济秩序建设中的作用很大,但不是支配性(big but not dominant),美国加上日本的经济规模仍然超过中国不少。
而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的数据表明,2015年中国进口额占据世界总额比重为12%,而日美韩等发达亚太经济体大约为37%,而且与这些发达经济体相比,中国还不是世界主要的最终消费品的进口国家,这都会对中国引领贸易自由化的领导力有影响。因而中国国内经济的尽早升级换代,也是中国在国际经济秩序建设中发挥更大主导作用的重要前提条件之一。
后TPP时代的中日美合作
中日美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经济体,需要明确共同建设亚太自贸区远景目标,增强本地区经济体对于亚太经济秩序建构的信心。正如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在今年亚洲太平洋经济合作组织(APEC)峰会上所讲的那样,要有效对应区域贸易协定碎片化现象,亚太自贸区建成并非易事,需要有一张蓝图干到底的精神。根据世贸组织的估算,今年世界贸易将首次在15年来增长低于GDP的增长,在亚洲出口今年仅为0.3%,远低于过去20年的8%。
第二,在具体操作上将会出现一个双边协定增加的过渡阶段。正因为TPP构想中非中国因素,在其搁浅后仍然存在,加上RCEP并不会很顺利推进。TPP将有可能以日美双边贸易协定的方式部分得到继续,而RCEP要真正有所突破,可能需要中日之间的自贸协定来引领。
2016年两会期间,中国商务部长高虎城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中国不认为TPP是为了对抗中国,不认为TPP和RCEP相冲突,RCEP是具有最大差异性贸易谈判。
第三,中日在地区经济秩序共建上具有合作的潜能。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同样也是战后美国主导的经济秩序的受益者这一点上同日本没有本质区别。中美目前正在进行的双边投资协定(BIT)谈判部分动因,也是为了拉住美国继续保持经济开放。
在发达经济体中日本内政上最为稳定,安倍晋三支持率稳定,中国同样内政稳定,中央权威高这些为两国推动自由贸易提供有利国内政治条件。亚太经济秩序的构建的主导权不会是哪个国家独大,而将会是一个共享的主导权(shared leadership),而最关键在于中日美的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