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31日，新西兰贸易和出口增长部长戴维·帕克（David Parker）召开记者会宣布，已接到澳大利亚政府的通知，澳方已经完成了不含美国在内的“全面且先进的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Comprehensive and Progressive Agreement for 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CPTPP；亦称TPP11，下文均简称为CPTPP）的国内手续。这意味着澳大利亚成为继加拿大、日本、墨西哥、新西兰、新加坡后第6个正式完成CPTPP国内审批程序的国家。由于CPTPP生效需要6个以上（含6个）成员国完成国内程序，该条件目前已经得到满足，因此协议按规定将于60天后即2018年12月30日生效。作为部分亚太经济体实施更高标准经贸规则的一个重要制度协议，CPTPP同时承载着这些亚太经济体抢占新一代经贸规则制定主动地位、重塑地区经贸秩序的宏远抱负。如今CPTPP生效在即，是否意味着这场硝烟弥漫的亚太经贸规则竞争正在进入高潮？非CPTPP成员国的亚太经济体又将如何应对？
从TPP到CPTPP
CPTPP由“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rans-Pacific Partnership Agreement， TPP）演变而来。TPP最初由文莱、智利、新西兰、新加坡四国发起，因2009年美国奥巴马政府高调宣布加入而强势崛起，随后吸引了秘鲁、澳大利亚、越南、马来西亚、日本、墨西哥、加拿大等国家接连加入谈判。在美国奥巴马政府时期，TPP曾被视为执行经贸规则高标准、确保由美国而非中国等国书写21世纪贸易规则的制度手段。美国在TPP谈判中对高标准规则制定的全方位主导，以及其要对中国等国家实行制度规锁和制度羁縻的意图，无不使得亚太地区内规则竞争意味愈发浓厚。2015年10月，TPP12国成功结束谈判，并于2016年2月在新西兰奥克兰正式签署TPP协议，由此，TPP进入国内审批程序。
然而，TPP在各国国内仍存在较大争议，在领导国美国也不例外。美国现任总统特朗普在竞选期间就曾多次强调TPP损害了美国的利益并主张废除TPP。果不其然，2017年1月特朗普就任美国总统第二天就宣布了退出TPP。失去美国的TPP一度被认为已经名存实亡，因为从程序上看，TPP条款生效需要至少6个成员国批准，且批准国的国民生产总值（GDP）需不少于总体的85%，而美国一国的GDP就占TPP总量的六成以上。美国的退出，一度让外界认为TPP多年谈判的成果一夜之间付诸东流。
但出人意料的是，TPP没有就此解散。TPP成员国中经济体量排名第二的日本挑起了继续推进TPP程序的重担。经过多轮重新谈判与协商，2017年11月，除美国外的日本等11个原TPP成员国宣布已就TPP达成了框架协议，且协议正式更名为CPTPP。2018年3月，11国正式在智利圣地亚哥签署了新的CPTPP，在没有美国参与的情况下实现了TPP的“复活”。
CPTPP的变与不变
脱胎于TPP的CPTPP在经济规模上仍然占世界名义GDP的13%，贸易额占全球贸易总额的比重也还有15%。相比于TPP，CPTPP在规则标准和成员结构上较大程度地保留了原协定的一些内容与特点，但也出现了一些新变化。
第一，在规则标准上，CPTPP仍是全球迄今为止标准规格最高的一项自由贸易协定，这延续了先前要达成高水平贸易规则的目标，不过在实质内容上有所缩水。在实质性规则方面，尽管超过95%的TPP协定内容得以原样保留，但先前应美国要求而加入谈判的一些项目条款则被搁置。在协定保管方新西兰政府发布的CPTPP协议文本的最终版本中，可以看到，这些被搁置的条款主要集中于投资和知识产权章节，还有涉及海关管理与贸易便利化、跨境服务贸易、金融服务、电信、政府采购、环境、透明度与反腐败等内容的条款。例如，CPTPP暂停了适用原TPP文本中的“投资协议”、“投资授权”等条款；原先美国力推的技术保护措施（TPM）、权利管理信息、加密卫星与电缆信号、互联网服务提供商（ISPs）安全港等相对严苛的规则也被冻结。可见，CPTPP在整体规则标准上是弱于TPP的。
在程序性规则方面，CPTPP也重新修订了关于协定生效、退出、加入的制度条款。根据当前CPTPP的协议规定，CPTPP仅需6个或至少50%的协议签署国批准即可在60天后生效，以阈值较小者为准，协议生效难度较TPP而言大大降低。因此当澳大利亚成为第6个批准CPTPP的成员国时，CPTPP的生效程序就随之启动了。此外，CPTPP协议规定新成员可包括任何国家或单独关税区，在得到各成员国同意后可在协议生效后加入，而TPP则要求针对新成员成立准入工作组进行资格审核，这意味着新成员准入门槛有所降低。
第二，在成员结构上，CPTPP由除美国外的所有TPP成员组成，但从成员国之间的权力结构上看，CPTPP似乎尚不具备一个强势主导者。虽然日本在美国退出TPP后一直扮演着制度领导者与协调者的角色，但日本不像美国一样具有压倒性的霸权优势，它提出的倡议往往需要得到加拿大、澳大利亚等其他成员尤其是中等发达经济体的支持和同意才能顺利推行，这意味着CPTPP内部的制度协调难度较之于TPP可能会有所加大。
亚太经贸格局面临洗牌
如今，CPTPP生效在即，最大的胜利者当属CPTPP主导国日本，日本凭借CPTPP在当前的亚太经贸格局中重新占据了相对有利的位置。当初美国高调“退群”的举动曾让日本措手不及，因为日本安倍政府是在特朗普就职前就力排众议通过了TPP的国内审批程序。为不使政绩付诸东流，安倍政府不得不走到台前发挥主导作用继续推动TPP进展。历经重重波折，不含美国的CPTPP在2018年年内生效一事现在得以敲定，日本由此获得的战略主动权与规则主导权得到巩固。一方面，日本以自由贸易“旗手”自居，力图协调国际贸易谈判、推动地区合作进程，其领导力和协调力如今都因CPTPP即将生效而得到认同与肯定。在此之前，日本还与欧盟于7月17日达成了一份内容广泛的经济伙伴关系协定（EPA），共建目前全球规模最大的自贸协定。日欧EPA与即将生效的CPTPP一道，共同为日本的自由贸易“旗手”身份增添可信度，巩固了日本在亚太区域合作方面的战略先机。另一方面，CPTPP生效后关税大幅减免将对日本明显有利，例如从日本出口的工业品的99.9%、农林水产品的98.5%关税将最终取消；涉及国有企业、劳工权利、政府采购、数据流通等内容的高标准规则将在CPTPP生效后正式通行，也有利于发挥日本适应和实施高水平贸易自由化规则的优势，助力日本经济发展。
目前，日本仍积极游说美国重返TPP（即加入CPTPP），这与日本一直以来追随美国的策略相符。然而，尽管日本落花有意，美国却未必流水有情。当前美国积极推动双边自贸协定（FTA）谈判，试图以双边取代多边，更大程度地维护美国的利益。美国已相继达成《美墨贸易协定》、新版《美韩自由贸易协定》、《美国-墨西哥-加拿大协议》（USMSA），与欧盟、日本的三边贸易协定谈判也在紧锣密鼓地推进中，美国正在以自己的节奏重塑世界贸易格局、重写国际贸易规则。诚然，CPTPP生效将使得退出了TPP的美国无法享受到CPTPP区域内关税下调带来的优惠，小麦、牛肉等美国出口主力的竞争力会有所下降；但相较而言，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市场吸引力转化而来的双边自贸谈判优势地位对美国而言更加重要，除非重返TPP能给美国带来非常显著的利益，否则美国恐怕很难愿意放弃这种优势地位而再次受到多边制度的约束。
CPTPP生效也给其他成员经济体带来新契机。一方面，CPTPP将为亚太地区一些发展较快的经济体提供降低彼此之间贸易壁垒的平台，巩固或新建贸易联系，帮助拓展并强化成员国的贸易伙伴网络。就新西兰与加拿大之间的贸易关系而言，CPTPP生效后两国的葡萄酒、加工肉类、羊毛、林业产品、渔业产品等将立即免税，牛肉的关税及配额限制将在6年内消除，这将促使两国贸易额快速增长。从新西兰的角度看，新西兰可因CPTPP贸易框架的规定每年节省约2.22亿美元，相当于两个中国-新西兰自贸协定的规模。此外，在CPTPP自贸协定框架下，澳大利亚将首次与加拿大、墨西哥开展贸易安排，澳大利亚的农户和企业将尤其受益。澳大利亚总理斯考特·莫里森（Scott Morrison）表示，预计在2030年之前，CPTPP每年将给澳大利亚经济带来多达156亿澳元的红利。
另一方面，对于越南等CPTPP框架内的发展中国家而言，发展空间进一步加大。特别是越南，CPTPP生效意味着越南已经登上了掌握规则制定主动权的快速列车，将在发展中国家中率先实施高标准高水平的经贸规则，未来对外经济辐射能力及其融入全球经济的水平将显著提高，很可能将一跃成为亚太地区具有重要影响力的新兴经济体。
CPTPP生效还意味着下一步制度扩容正在提上议程。据报道，日本已经计划在协定生效后就着手推进CPTPP“扩员”，拟于2019年初邀请成员国代表赴日本出席CPTPP委员会首次会议并重点探讨新成员的准入议题。目前，泰国、印度尼西亚、韩国、英国、哥伦比亚等国都有意加入CPTPP。若扩容成功，CPTPP成员国将与更多国家建立起自贸联系；更重要的是，CPTPP倡导和实施的贸易规则会在更大范围内得以实施，伴随着CPTPP影响力的扩大，CPTPP的元老级成员国将自动获得规则主动权，即新加入的成员国需在业已规划好的CPTPP规则框架下行事，而非成员国则可能被排斥在CPTPP的贸易集团之外。换言之，非CPTPP成员国将来可能会面临较大的规则压力。
中国需加快迈向更高标准经贸规则的步伐
中国目前并非CPTPP成员国。也就是说，CPTPP形成的规则压力将有可能对中国产生较大的影响。事实上，中国当前面临的经贸规则形势已经呈现出一种比较严峻的态势。当前与中国相关的贸易争端持续不断，究其原因，除了有他国单边主义、保护主义政策的负面影响外，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就在于中国尚未能适应并实施更高标准的经贸规则，这给予了他国攻击的口实。例如，加拿大驻华大使于10月26日就表示，由于中国在农业市场准入、工资与性别平等等政策方面未尽人意，加拿大将暂停与中国的贸易协定谈判，直至问题有所改善。可见，中国亟需尽快适应高标准高水平经贸规则，避免被排斥在贸易集团之外。
第一，加大对CPTPP规则的研究，降低新规则可能对中国造成的负面冲击。中国与CPTPP在反对保护主义等相关问题上的立场有相通之处，这意味着中国与CPTPP存在接触的基础。并且，中国也多次强调，对于推动区域自贸协定安排的相关问题，只要是有利于维护世贸组织核心价值和基本原则，有利于推动经济全球化和区域经济一体化的，中国都持有开放和积极态度。由此，中国可适当与CPTPP成员展开接触，密切追踪CPTPP成员国实施规则的进展情况。由于CPTPP将关于数据流通、国有企业等内容的条款首次写进了国际贸易协议中，中国也可借鉴CPTPP更高的标准倒逼国内改革进程，提高自身实施高标准规则的能力。
第二，稳步推进实施中国自贸区战略，构建自贸伙伴网络以争取经贸规则制定权。在区域层面，需继续加大对“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中日韩FTA等在谈自贸协议的推进力度，促使谈判尽早结束。特别是RCEP，目前RCEP谈判在货物、服务、投资等核心领域都已进入实质性出要价谈判阶段，中国可凭借相对强大的经济实力和国家威望，更多地发挥主动性、建设性作用，在满足RCEP整合地区自贸协定这一目标的基础上，尽可能推动RCEP向更高水平经贸规则方向发展。
在双边层面，中国一方面需继续寻找合适的FTA签约对象，拓宽自贸伙伴网络，为促成更符合自身发展需要的贸易规则体系寻求更多的伙伴支持。目前中国正在与斯里兰卡、巴拿马等6国商谈双边自贸区建设，正在研究的新的双边自贸区也有8个。另一方面，中国还需注重既有FTA的升级与维护。从既有经验来看，中国-东盟自贸协定（“10+1”）升级是中国在现有自贸区基础上完成的第一个升级协议，双方在升级谈判中既强调货物贸易、服务贸易等关税壁垒的进一步削减，又注重将跨境电子商务等经济技术合作新议题纳入升级谈判，双管齐下助力深化和拓展了双方经贸关系，为其他FTA升级谈判提供了可借鉴的经验。目前中国与新加坡、新西兰开启了FTA升级谈判，与韩国、巴基斯坦开启了双边FTA第二阶段谈判。中国应把握与这些国家开展FTA升级谈判的契机，有针对性地探索本国规则实践升级的空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