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多年前,在广东省深圳打工的170多名湖南耒阳籍工人们干的是一份体面活:爆破工和风钻工,据说没有朋友介绍是无法做这两种工作的。
1992年,在广州做别的体力活,一天才能挣到8块钱,但在深圳的这份工作却能赚到四五十块。只是他们没想到,正是这份体面的工作,让其中的120人得了尘肺病,其中19人已经去世。
工人们从今年5月开始向他们曾务工的公司申请赔偿,此事甚至“惊动”了深圳市政府。
经过多次协商,深圳方面表示,对于无法确认劳动关系的60多名工人,尘肺Ⅰ期和死亡人员给予“人文关怀”7万元,Ⅱ期给予10万元,Ⅲ期给予13万元。据悉,这些款项已于8月24日打入耒阳市财政局账户。
有17个工人在8月10日和用工单位确认了劳动关系。工人代表黄荣介绍说,因为其中16个人买了保险,深圳市政府工作组在跟他们开会时表示,会在8月28日上午公布这16人的赔偿金额,并在当日下午把钱打到他们卡里。但当记者电话采访深圳市劳动局立案调解庭庭长李应强时,他对这个说法不置可否。
生活现状
倪桂生的故事只是湖南耒阳170多名维权工人的缩影。
倪桂生今年47岁。他的大舅子和小舅子分别在47岁和32岁时死于尘肺病。前年体重还有163斤的他,如今只有78斤。和记者谈话过程中,他不停地咳嗽。
和工友们一起维权的这些天里,倪桂生已经绝望了。公司不承认他的劳动关系,即使他借钱回家翻箱倒柜找出了曾经的工作证,但是公司仍不据此证明他曾经做过这份工作,理由是“那个证上的章应该是圆的,而不应该是方的”。
倪桂生再没有别的法子,他回家了,因为觉得不会等到更好的解决办法,而且天气太热,他身体也受不了。
根据深圳市政府出台的方案,倪桂生可以拿到13万元。他想用这13万元钱回去还债。
发病五六年,已经花了30多万元。最初每个医院都查不出来症结在哪里,后来耒阳市人民医院的一个医生在知道他曾经下井做过风钻工后,认定他是尘肺,并告诉他这病没得治了。
“老婆当时就哭了。”倪桂生平静地说。
不过说到他的两个儿子,他为治病欠下的20多万元外债以及家人今后的生活,他有些激动。
大儿子已经25岁,一直娶不上媳妇。在农村,算得上是大龄男青年了。“大儿子带过4个姑娘回家,但都嫌家里穷,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我知道孩子心里埋怨我。”倪桂生眼中有些泪花。
小儿子刚刚19岁,现在在深圳打工,每个月1600元,除去300元的开销,剩下都寄回家给倪桂生治病。
对于自己的未来,倪桂生很清楚。“我现在已经干瘦成这样了,再过两年也就死了。我死了也就算了,我只是担心家人。”所以,他想在临走之前,减轻些家里的负担。
倪桂生还担心妻子的身体。他说每年农忙时,妻子一个人就要承担全家的劳务。“她身体也不好,我就让她请人来做,尽管一天六七十元,但是也不能为了省钱把身子累垮了。”
劳动关系如何认定
索赔的过程中,确认劳动关系是重要一环。只是工人们均未与用人单位签过劳动合同,这成为工人依法追索职业病赔偿的难题,也构成相关部门处理此类事件的障碍之一。
“我们只是农民,没有文化,也不懂法律,都不知道要签劳动合同,更不知道什么活该干,什么活不该干,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们。”肖建新说,他之前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可以向企业要求赔偿。
肖建新1992年到1995年在深圳做风钻工,2000年病发,现在被诊断为尘肺Ⅱ期。今年听说现在的工人代表之一徐瑞宝曾向公司成功获得10万元赔偿,他就来到了深圳。如今,他面临着找证据这个非常关键且棘手的问题。
关于取证的问题,李应强说,他们确认耒阳工人劳动关系的依据是劳社部发(2005)12号《关于确立劳动关系有关事项的通知》(下文简称《通知》),并在此基础上从宽处理。《通知》规定,在用人单位未与劳动者签订劳动合同的情况下,工人手中的工作证、出入证等能够证明身份的证件、其他劳动者的证言等都可以作为确认劳动关系的凭证。
不过,工人们告诉记者,目前劳动部门认可的、能确认他们劳动关系的证据只是爆破证、工作证和暂住证,而且如果公司已经不再运营,工作证和暂住证就不能作为凭证了。
爆破证是爆破公司用于取得炸药、雷管等爆破用品而为员工在公安局办理的资格证,但一般情况下,爆破公司既没有可能也没有必要为所有公司员工办理爆破证。
在肖建新看来,爆破证跟他所从事的风钻工作一点关系也没有。“跟爆破工相比,风钻工接触石灰比较多。有些有爆破证的人之前是打风钻的,表现的好,老板提拔他,就考个证,不用做风钻了,去装炮。我们没有爆破证的就去打风钻,接触石灰。”
今年7月,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等高校的十几个学生知道了耒阳工人维权的事情之后,在北大社会学系、清华社会学系几位老师的指导下,组成了“建筑业农民工劳动权益与保障”调查小组(下称调查组),去深圳和湖南耒阳进行了实地调研。
调查组发现,通常一个爆破公司只有少数员工拥有爆破证。而风钻工是爆破公司里另一独立工种,并不需要持爆破证上岗。
工人们一直认为自己为深圳的建设做出了贡献,甚至为自己曾经在地王大厦等地标性建筑的建设中付出过努力而自豪。但是现在劳动关系无法确认,似乎一下子就否定了他们过去十余年的努力。提到这些,工人很愤慨:“只有十几个人确定了劳动关系,难道这些大楼就是这十几个人盖的么?”
希望
调查组的小张说自己曾为一个女家属的微笑几乎流泪。女人的丈夫已经因尘肺去世了,听说可以为死者获取赔偿,就来到了深圳。她是个乐观的人,比划着向小张描述当年丈夫工作的场景:从底下上来的时候,满脸都是灰尘,只露出眼睛和嘴,两只眼睛骨碌骨碌直转。
“在说这些的前一刻她还带着微笑,后一刻就陷入了伤感和落寞之中。她希望政府政策中为已死工友赔偿的7万元能缓解家庭困难。”
曾经的带班曹斌也带着儿子来了深圳,尽管他已经确认了劳动关系,但他说自己想帮帮兄弟们,因为《关于确立劳动关系有关事项的通知》中,工友的证言可以帮助证明劳动关系,而且他手里的记工本上也有某些工人的劳动记录。曹斌是尘肺Ⅲ期了,他也想带儿子出来看看。
工人们还希望能有更多的人关注他们,尤其是媒体,“因为河南农民工张海超‘开胸验肺’的事情经过媒体报道,就给解决了”。他们甚至想要不要自己也效仿一下。
进展
从5月至今,工人们在持续跟深圳政府相关人员以及公司的人协商。
据黄荣说,7月30日,深圳方面承诺,只要耒阳的尘肺工人能够提供有关证据,深圳市劳动部门将通过绿色通道“特事特办”,都予以确认劳动关系。
8月4日,对无法确认劳动关系的工人的赔偿方案出台。深圳市工作组成员与耒阳市政府工作小组一同前往工人临时住处,告诉了他们这个消息。
有希望确认劳动关系的人在继续努力。
耒阳市委政法委员会副书记李建翔对《法制日报周末》表示,耒阳市政府和深圳市政府对这件事情都非常重视。“工人都没有签订过劳动合同,很多人又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所以很多公司都不承认他们的劳动关系。”他说等回到耒阳后,他们会通过宣传等方式,加强农民工权益保护的工作力度。
8月10日,深圳市劳动局协调各爆破公司、工人的包工头,在工人住处就劳动关系进行当面对质。参会之前工人们签署了保证书,保证不打人不闹事,但现场还是出动了大量警力。一个工人很无奈:“我们都这么虚弱了,怎么可能闹事?”对质会上确认了17人的劳动关系。
王龙的岳父徐泽志在等待维权结果的过程中死去,从8月10日入院到离世只有不到10天时间。
8月24日,王龙领到了深圳方面给予的15万元“人道救助”,但是对于当日也已经打到耒阳市财政局账号上的“人文关怀”款项,王龙不是很放心,因为他在25日还没有看到属于自己的那13万元。
8月25日,还在深圳留守的30多名工人,再次来到深圳市政府,请求政府协调,安排他们与爆破公司的老板会面,以为更多人确认劳动关系,因为对于尘肺Ⅱ期和Ⅲ期的工人来说,依法赔偿的金额要比“人文关怀”多一些。据工人代表说,政府答应了他们进行协调。但由于爆破公司下午在开会,见面的事情就被暂时搁置了。
本报发稿前,李建翔透露,8月26日上午又有11人确认了劳动关系。已于8月10日确认劳动关系但未买保险的那个工人,将和这11人一起依法获赔。
但最终是通过劳动仲裁还是工伤认定的方式给予工人们赔偿,李应强拒绝回答。
工人们在等待8月28日的到来。
(感谢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建筑业农民工劳动权益与保障”调查小组提供视频、图片和文字资料) (本文来源:法制日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