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W004是一个代号,是中山某服装厂的一名21岁女工。左边这段聊天记录出自珠三角地区的一家“WH工人热线”的服务QQ。
●第一日
○JW004:11:05:33 我想请假家里有事。又怕厂里不批。
○JW004:11:09:40 昨晚我爸打电话说爷爷病重这两天务必到家。
○JW004:11:30:39 我刚才和车间主任说了可她说现在很忙。我说但是我有事必须要回家否则我会有遗憾的,她不批。
●第二日
○JW004:17:31:19 刚才主任叫我快辞工明天就可以走。就等于开除,以后不能回厂了,我说过我不想辞工我只想在家里最辛苦的时候我能出点力。共渡难关。
○JW004:17:35:06 如果WH帮不到我那我也谢谢你们。至少你们能让我说出心里的委屈,出来打工就是这样有苦说不出,但是我也不能因为这样而被家里人说我不孝。
○WH工人热线:17:58:51 你明天不要走好吗?我明天把你的事情和工厂说说。
○JW004:18:02:15 但是我能等。我怕爷爷不能等呀!
●第三日
○WH工人热线:15:31:53 已经反映到了,工厂都知道了,没有回复说不行,是在处理当中。
○JW004:15:54:44 厂里要求开证明。
○JW004:15:55:48 可家里是农村我问爸爸他都不懂这些。
○JW004:15:56:27 就是传真证明书。
○WH工人热线:16:03:35 那么就叫你爸爸快点到镇上找个传真的地方发下传真过来给你。
●第四日
○JW004:14:57:47 爷爷不能吃饭了。
○JW004:15:00:20 我今天喂点就咳嗽得厉害。
○JW004:15:06:49 医生说叫我们别难过。
○JW004:15:10:36 爷爷整个人就只有皮包骨头啦!
○WH工人热线:15:15:00 爷爷见到你回家是不是很高兴啊?
○JW004:15:16:41 是呀,可他没力气笑啦,但是他见到我很激动。
●第五日
○JW004:12:34:20 爷爷走了。
“红色预警”
在珠三角,像这样由NGO(非政府组织)运营的“工人热线”有数十家,其运作资金都直接或间接来自国际品牌,而其职责是倾听来自其中国代工厂工人的声音,并督促代工厂解决工人的各种问题。
上世纪末起,为了应对经济全球化过程中的“血汗工厂”问题,“道德贸易”等概念在西方政治生活和社会民意中声势越来越大,跨国企业纷纷开始宣布自己的跨国经营“行为准则”:包括工作环境、强度、最低工资待遇、工人年龄,甚至包括工人的心情等等。
而外资品牌的代工厂除了按时履行合同、交付合格产品的“验货”之外,更需要应付越来越严密的“验厂”——生产流程也要符合上述“行为准则”。
“最早主要是国际品牌派自己的员工下来验厂,在代工厂看来,他们最好骗了;后来主要雇用香港的咨询顾问公司验厂,这些人不好骗,但好贿赂;而逼到现在这份上,外资企业开始与NGO合作,设立工人热线,长期监控可能发生的风险。”一位从事“验厂辅导”行业5年的业内人士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在深圳NGO“当代观察研究所”所长刘开明看来,这是中国目前“能真正有效改善打工者生存状况的模式”。
“WH工人热线”目前“代理”的品牌工厂有上百家,覆盖珠三角地区大约30万工人。这个由几位“80后”在2007年创办的NGO,参与了英国有道德贸易组织(ETI)、欧盟的企业社会责任组织(BSCI)等企业社会责任组织的投标,而开始了自己的服务。
作为由资方出钱运行的企业热线,从项目设计之初开始,“WH工人热线”就强调资方和劳方的和谐相处。“绝大多数时候,我们希望我们扮演和事佬的角色。”该热线的创办者之一丁先生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曾经有一次,东莞某工厂的投资方卷款逃跑,工人要砸工厂泄愤。“工人热线”的工作人员最终成了秩序维护者,他们组织工人代表封存机械,联系拍卖,又组织将所得款项赔偿工人,令事态和谐解决。
“一开始,品牌方带领我们下到工厂。我们在工人中做宣传,推广我们的热线。鼓励工人们在生活和工作中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和我们联系,然后留下联系方式。”丁先生说,“不过,推广的效果并不好,中国工人的流失率太高了,很多时候我们做了一次推广,3个月以后回到工厂,可能有一半的工人已经离开了。”
“工人们在进厂之前就清楚自己会面对怎样的生活,很多违背劳动法的行为都被认为理所应当,一周工作60个小时不会有人抱怨,10人住一间宿舍不会有人抱怨。”丁先生说,“而只有在明显违背一些规则时,才会有人投诉。比如拖欠工资,比如扣押证件不许辞职,比如不许请假。”
“与我们热线联系的工人,70%都是说一些情感问题,90%都不涉及投诉。我觉得他们很多人只是希望能有人倾诉。”这个本来为了协调劳资关系的热线,正在培训热线接待人员心理咨询的知识。
WH赖以在众多NGO项目中脱颖而出,成为国际品牌们选择的支持对象,还因为WH在运作时强调为国际品牌定制“预警机制”:一旦有代工厂工人投诉,WH会按照品牌方的要求设定投诉的预警级别,然后向品牌方汇报。拖欠工资、验厂时操纵工人撒谎,这些都被列为红色级别,需要在规定时间内迅速上报,以便国际品牌进行处理;而诸如食宿条件不佳等,则被分别归入黄色、绿色等级别。
“中式工会”
丁先生也承认,他们的组织更像“中式工会”,致力于和谐劳资关系,并强调自己与其他珠三角的劳工NGO尤其是一些“激进的组织”不同,“他们有的更像西方工会”,“一味强调保护劳工权益,与资方对抗”,“在中国的条件下,是不现实的”。
实际上,跨国企业对“WH工人热线”的工作也有自己的评估,工人的投诉能否及时反馈,和工厂的沟通是否有效等,所有这些指标都决定着跨国企业是否继续为WH热线提供资金和运营上的支持。
而相对于NGO的高效和简洁,官方工会则效率要低不少。“基层工会主要是工厂的管理层和班组长,再往上就是政府官员。他们的日常工作主要是上传下达政府公文,解决实际问题的可能性很小。”刘开明解释,“工人们也不愿意与他们接触。”
“比如工人如果抱怨一名班组长态度粗暴,喜欢辱骂工人,他不会去找工会,因为工会的厂内负责人都是管理人员兼任,和班组长们都是同事。投诉上去了,最后还是把投诉交回给班组长处理。”丁先生说,“而我们就能做到保护好工人的匿名投诉。”
说是工人热线,实际上WH的电话很少响起。绝大部分时候,工人通过QQ和他们联系。“打电话比手机QQ贵多了,手机QQ包月才5块钱。而且,工人们大多比较害羞,在与人沟通上,他们更倾向于采用QQ聊天的形式。”事实上,南方周末记者在WH办公室的两个半天,电话从没响起,而三名负责QQ对话的工作人员却一直忙碌。
“很多来联系我们的工人,打电话的时候说不清楚,言辞莽撞。反而在QQ上,一般都很有礼貌,而且能自我表达。”一位负责QQ热线的女孩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一般只有很重大的急事,才会给我们打电话。”
不过,这种新一代工人的沟通方式,是国际品牌的白领们所不熟悉的。丁先生还记得他们曾经签下的一家跨国企业,为了对他们的热线服务进行评估,在几天之内派人数十次拨打他们的工人热线。WH的工作人员们“不用猜都知道”是跨国企业的突击检查,因为“平时根本不可能有这么多电话”。
“说到底,这是你们国内的事”
瑞典人埃里克森在珠三角生活了5年,他在东莞厚街镇拥有自己的咨询公司,客户主要是北欧的一些中小企业。“以前这些企业都是和香港的外贸公司合作,由香港公司负责来东莞和深圳找代工厂,按照订单的要求保质保量完成产品就可以了。”
“但现在,越来越多的企业关心他们的产品是否‘血汗工厂’出产,是否满足当地舆论认可的‘行为准则’,这些问题,香港人就不一定能处理好了。”埃里克森说,他在珠三角的服务,就是为北欧客户寻找符合国际贸易准则的更规范的工厂。
2008年,华南和香港的媒体广泛报道了有ETI认证资质的香港公司深圳分部验厂员在深圳工厂公然索贿的新闻,“不给钱就不让过认证”。
“而从欧洲直接过来的验厂员到厂了,只走一道程序,要求厂方代表签署一份文件,声明自己没有,也不允许厂方贿赂验厂员。”前文中所述的“验厂辅导”经营者表示,“这份文件在欧洲有很大的约束力,但在中国,谁因为签署这份文件撒谎进过监狱的?很多时候,这份文件就只是个跨国企业的免责声明。一旦出现受贿丑闻,这纸声明可以让他们把责任全推给厂方。”
“老实说,如果要完全按照北欧的劳工标准,哪怕工资水平不变,这里的所有工厂都会被强制关门。10人住一间宿舍?每天工作10个小时?每周甚至每月仅有一天休息?没有带薪假?这在欧洲是不可想象的待遇。”埃里克森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即使按照你们的劳动法,这些企业的加班都是超过法律允许范围的。”
“欧洲人设立的企业社会责任标准,也要受当地法律的约束,BSCI标准中,强调了建立独立工会、组成集体工资谈判的自由。但同时也规定,当这些准则与当地法律有冲突时,则以不违反当地法律为准。”埃里克森说。
“说到底,这是你们国内的事,欧洲的企业不可能干涉你们的内政。”而BSCI在其政策宣言中也强调:“BSCI及其成员的任何行动,都不会减少国家和地方政府、国际非政府组织和员工代表在建立公开市场贸易政策和保证社会条件得以改善的责任。”
JW004在第三天请到了假。除了WH与品牌方和厂方的持续沟通,更重要的是,WH在QQ上向JW004解释了该如何让父母发传真。这些处事经验,与代工厂的工人们不在同一阶层的人是无法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