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六家最早成立的妇女NGO2004年走到一起,开展“中国妇女NGO能力建设”项目。我们从三年前迫切希望改变组织能力状况,却不知道路在何方。到如今,虽然我们不敢自认有翻天覆地的提高,但3年的努力确实是卓有成效的。作为这个项目的发起者之一,我参与了项目的全过程,在项目结束后对整个项目进行一次回顾,似乎是有益的。
三年中,项目主要进行了六个方面的内容:组织建设、组织文化、人力资源、资源的动员、财务管理、项目管理。今天我想站在一个更高的角度上,对六个妇女NGO 从创业期向成长期过渡的历程中最具本土特色的经验做一概括。
第一,第一代妇女NGO 的领导人是通过项目提供的平台,实现了同伴教育或称作同伴互动这种模式,顺利地完成了从创业期到成长期角色的转换,从而实现了个人的成长以及组织机构治理能力的提高。
这几家妇女NGO,最早的成立于20世纪80年代,多数涌现于1990年代第四次世界妇女大会前后。她们都是一些站在时代前列的知识女性,出于对新时期中国妇女命运的关怀,带头创建了第一代妇女NGO,有的人为此丢掉了铁饭碗。她们都是理想主义者,满怀梦想与激情,在一无所有的条件下,开天劈地。在中国现有的政治体系下,NGO的生存与发展注定都要经历困难,有时甚至是毁灭性打击。她们完全凭着历史的使命感与责任感,几乎在孤独无援的条件下冲破困境,站稳脚跟。有人说NGO创业时代是英雄的时代,这一代NGO领导人的确扮演了拓荒者的角色。
NGO成长与其他组织一样,有自身周期。经历初创期后,NGO 要进入成长期,继而走向成熟期,组织才能够一步步发展。组织成长期的一个重要标志是实现机构的规模化和制度化,这就要求组织领导人具有现代管理的才能,是个好的管理者。创业期的领导人需要完成从家长制到管理者的角色转换,否则,创业英雄也可能成为自己组织的掘墓人。
创始人角色的转换,首先是观念转换。有人把创始人对由自己一手创建的组织的情结称为创始人综合症。创始人综合症包含很多负面的情绪。首先是委屈,为自己艰苦的付出不被理解,甚至遭到责难而难过。其次是难以割舍,自己亲手创建的NGO就像自己的一个孩子,一朝分离,难舍难分。还有,即使创始人下决心要转换角色,让这个组织朝前走,但是由内至外的种种束缚,又会使人寸步难行。创始人的这些症状表现在项目的第一次集会时,有的创始人谈及自己的境遇时,不禁泪流满面,惹得其他创始人也触景生情,陪着落泪。
这种景象在第三年项目结束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当年哭得最伤心的一个创始人,现在她的组织不仅胜利地走进成长期,她本人的身份也由主任成为理事长。特别令人惊喜的是,她的思想面貌焕然一新,如今变得快乐、达观,她豪迈地笑言,一个时代结束了,自己已消除了创始人综合症的影响。
促使创始人顺利完成角色转换的法宝,是同伴教育,是NGO领导人之间的互动。应该说,项目所进行的第一项交流,不是具体的哪一个专题的能力建设,而是所有参与者情感的宣泄与倾诉。我们在立项时就达成了共识,这是六家NGO自愿走到一起,大家应坦诚相见,不戴面具。这些NGO创始人在平时,在人前,都是一副强者的姿态,其实,在她们的内心深处,埋藏着许多的痛苦与无奈,委屈与孤独。她们像常人一样有脆弱的时候,同样需要感情的慰籍与关爱,需要倾诉与宣泄,理解和支持。而项目所创造的平等的、尊重的氛围与空间,正好给她们提供了这样的机会。
朋辈交流,同伴分享,此种模式可以促进创始人个人与组织成长,并不是我们在项目开始时就清楚意识到的。它是在顺其自然的交流中进行的,直到项目结束时这些经验价值才逐渐清晰起来。
从哲学层面看,它体现了人本主义的观念。每个参与者都是平等的,都具有主体性。项目会议大家轮流坐庄,所有交流都可畅所欲言,无谓错对。另外,人都具有社会的属性,都有在某个群体中获得归属感和安全感的需要。六家妇女NGO,无论大小,皆各自为战,但都希望得到更多社会的支持和其他组织的认同。六家组织松散性的交往,在一定程度上起到互动、互助、互享的作用。在这些组织之间,所有经验都可以毫无保留地分享到。在这一点上,类似于专业性的网络关系,但比一般的网络要紧密,公开,坦诚,有实效。六家组织之间的互助,从形式上类似于社会工作专业的小组工作,但它比一般的以个人成长为目标的小组工作层次要高得多。这是几家组织之间,经过社会比较、社会类化、社会定位等几个阶段之后达到的组织认同。组织认同是一种特殊的社会认同。因此她们可以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在一种安全的、际遇相同的、充满友爱的环境中交流各自组织问题,自身心理问题,当然也包括成功的经验。在交流中,她们体验到姐妹式的情谊,实现心灵的沟通,获得情绪的抚慰,以及无私的给予与支持,从而实现助人自助,共同成长。
我认为,这种将组织建设经验的交流与领导人之间的情感交流结合在一起,还有更深的意义。这就是在更高的层面上,发挥了个人与集体的双重作用。
中国社会长期倡导人的集体性,抹杀个体性。而中国第一代妇女NGO 的诞生,主要是个人行为,是个体性得以发挥的结果。但是,为了进一步推动自己与组织的成长,这些组织的创始人,又能够相互接纳,相互融入,发挥出集体性优势。这种将个人与集体有机地融于一体,是不是一个值得重视的本土经验呢?
第二、NGO 的多元性与差异性决定了学习借鉴国外经验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六家妇女组织不强求一律,不照本宣科,做到为我所用,实现了将国外经验加以本土化的过程。
项目介绍进来的国外NGO 能力建设经验,都是世界NGO的财富,学习这些经验,可以缩短我们探索的时间,更快地收到效果。六家妇女NGO 虽然都创办多年,但地域不同,规模不同。有的已是“正规军”,拥有上千万固定资产;有的自称“游击队”,还处在“社会主义初级阶段”;有的有政府背景,并注册成民非;有的仍“名不正,言不顺” 地在工商注册。因此,对国外经验,需求不一,褒贬也不一。在工商注册的NGO认为,建立理事会,是组织从初创期走向成长期,从管理走向治理最好的办法。它可以淡化领导人的色彩,实行集体决策。但是有的组织认为,现在“婆婆”已经很多,再建个理事会,意见纷纭,更难以工作。大家的一致认识是,对于国外经验,应是各取所需,为我所用。无论理事会建、不建或缓建,也根据自身需要而定。
第三、卓越的组织文化是六家妇女NGO得以生存并发展的精神支柱,也是她们实行组织建设的首要机制。这和国外人力资源管理理念类同。
六家妇女NGO都有自己独特的组织文化,她们的组织文化根植于她们所服务的人群中与服务方向之中。“用爱心书写公益人生,以法律构建两性平等”,“有爱就有了一切”,“爱人、爱生命、爱社会”,“用生命影响生命”,等等。这些词句都概括了这些组织的使命与价值观。我注意到,这些机构组织文化还有一个共同特色,就是它的群体性。这是被很多NGO 研究者常常忽视的。
NGO是一个事业共同体。这个群体是基于对一项事业,一种精神的认同而形成的。公正、民主、平等、尊重、共享、是这个机构集体之间关系调整的准则。
在NGO文化作用范畴中,我们在讨论中经常生发出更宽泛的问题:NGO的管理要走向制度化无疑是大方向,但是,对每一个组织来说,绩效评估的激励制度是否都有效?没有全套的人力资源管理制度,就是非正规化管理?
某个组织内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工作人员之间享受着像家一样温暖的合作关系,只拿很少的津贴,却甘之如饴。一旦申请到项目资金支持,并按参与项目投入程度给大家发放不同的劳务费时,有些人感到这是对她们奉献精神的亵渎而难以接受。
就此,我谈谈个人的一点体会。我认同这样的观点:非营利组织不仅需要管理,而且必须以最好的方式来管理,因为做好事也需要精益求精。同时我也认同这样的观点:NGO 需要制度化的管理,需要对员工有物质经济激励,但这不是唯一手段,机构内群体对组织的认同,是最深层的一种组织激励方式。第一代妇女NGO 领导人用她们的言行奠基了机构文化,构建起机构共有的价值和信念体系。这些都会成为她们的后来者最深刻最生动的言行标尺和心灵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