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人类步入现代化进程、追求工业化发展以来,农业被视为传统部门,乡村被视为传统社会,一直是被改造的对象,处于被动和从属者地位。在外生制度安排下,粮食属性单一化、农业功能单一化,成为一种潮流。粮食的属性之所以会被扭曲,走向单一化,是因为粮食遭遇到了发展主义。发展主义是什么呢?是将发展作为人类活动的核心,将发展主义作为人类活动的核心机制。发展主义的威力之大,普及之广,以致在全球范围内,人们不再询问“发展是什么,要不要发展”,而只回答“怎样发展”。从而,在发展问题上,出现了全球性的失语,也使得人类丧失了对“发展”的彻底反思能力。
两套食物体系
在发展主义的框架下,农业的多种功能被肢解,仅仅具有短期财富创造价值的生产功能被强调,使得农业功能不断走向单一化,农业仅仅变成了农产品的提供部门。在农业产业化的主流趋势下,只有生产功能被强调。同样,粮食的多种属性被肢解,仅仅具有短期财富创造和转移功能的经济属性中的私人物品属性被强调。
农业功能的单一化和粮食属性的单一化相伴随。随之而来的,就是发展主义框架下农业分化和农业多功能性的肢解、丧失和重新找回的过程。就目前而言,强调单一功能和强调多种功能的两套食物体系,在全球的每个角落,都已经形成。
我们可先看图中的A模式,在发展主义体系下,粮食和其他农产品,仅仅被当作私人物品。农业仅仅被当作提供食物的部门。在这种情况下,农业被理所当然地当作第一产业,工业是第二产业,服务业是第三产业。既然农业也是产业,就要与其他产业同台竞争。竞争是要靠投资回报率的。从现象观察上看,农业的投资回报率基本上不可能高过第二、三产业。不幸的是,发展主义又把农业推到了和第二、三产业一起比武打擂的竞赛场上。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就看到了一个全球性的普遍现象——工业化的兴起和农业的衰败。
在农业仅仅被当作食物提供部门,粮食被仅仅当作食物的情况下,农业被产业化,粮食被市场化,与之相伴随的,就是一个人工化的食物体系,这在北美和欧洲率先发展起来,又在全球范围内不断扩展,形成了农业的工厂化生产模式。在发展主义的经济利益驱使下,农业被产业化,仅仅发挥其生产功能,抑制甚至不断剥夺其他功能,如生态、生活、就业、文化教育、社会互助、粮食安全和食品安全等功能。于是,为了提高生产效率,就减少人工投入、生态可持续投入,扩大能源、技术与机械化投入,采用转基因、规模化、工厂化的方式去生产食物。工厂化的生产方式,由食物的加工,不断延伸到农产品生产。各种肇端于工业化时代的福特主义生产方式,摇身一变,成为了提供生存必需品的农业部门的运行机制。一方面,这带来了食物的增多;另一方面,又带来了诸多粮食不安全、食物不安全、生态不安全,甚至社会不安全的粮食属性扭曲、农业多功能性丧失等负外部性问题。
仅就食物增多而言,由于率先采用福特主义农业生产方式的国家,人口规模相对较小,很快就出现了粮食的过剩。而过剩的粮食,必须要找到相应的市场,否则,就会出现持续性的农民的增产不增收,导致国家的农业危机、社会危机甚至政治危机。于是,这套体系经过产业化之后,走向了对外扩张之路,变成地区化的食物体系,然后再进一步扩张,变成全球化的食物体系。扩张至今,在全球每一个角落,你几乎都可以吃到麦当劳、肯德基,喝到可口可乐、星巴克咖啡。在A模式下,转基因作物也成为一个主要潮流。其本质不过是一颗充满了内则利益,外则谎言的酒心巧克力。目前,这套全球化体系正在扩张中。《美国的粮食政治与粮食武器》这篇报告阐述这套食物体系的背后是一个隐蔽的食物帝国,且它正致力于将全球的食物体系,变成一个单一化的、由其控制的食物体系。
食物帝国的扩张过程和结果,大致就是上图中所言的A模式。A模式是主流模式。我们绝大部分人口几乎都在A模式的包围之下。
但A模式在扩张过程中,问题接踵而来,欧洲人、美国人、日本人率先发展了A模式,也率先发现了这套方案背后的问题。问题在哪?当粮食仅仅被当作食物,农业仅仅是被当作提供食物的部门的时候,谁还关心粮食的其他属性和农业的其他功能呢?但是,很明显,粮食除了作为商品买卖外,还有多种属性;农业除了提供食物这一生产功能之外,还有生态、生活、就业、文化教育、稳定国家和社会运行等多种功能。
在此,我至少可以提出农业没有多大争议的两大功能:
第一是生态环境保护功能,如果农业不是一种可持续的耕种方式,最终水会被污染,食物会被污染,土地会被污染,空气会被污染,从而也会导致城市的生态系统更加恶化。实际上,城市的生态系统基本上是不可持续的,必须靠农村,提供清洁的水源、干净的空气,提供食物和原材料,并消化其各种各样的有形无形垃圾,才能维持下去。城市对于乡村,是一个绝对依存的系统。农业与农村系统则是一个可持续的自我循环系统。但如果在农业体系里面,只考虑提供食物这种生产功能,而不考虑其他功能,最终会带来生态系统的破坏和生存环境的污染,也会引发农地面源污染和土质退化、生物多样性和作物多样性的丧失,以及大气循环、水循环、气候条件的破坏。所以,A模式下农业的不可持续性首先被发现,从而兴起了B模式的第一个努力,即发展可持续农业,找回农业的生态价值,保护生态的多样性和作物的多样性,让农业能够持续下去。
第二,农业的社会功能。农业具有诸多社会价值,它提供了人类文明史中绝大部分时期和绝大部分人口生息繁衍和发展文化的环境。农业生产、农民生活、农作文化等,都发生在这个场景之中。为什么?人类要想发展,都要首先解决吃饭问题。而这一问题并不容易解决,总体而言,人类用了五六千年,才基本解决挨饿的问题。因此,人类的每个文明,都必须建立在农业文明的基础之上,要理解和认识人类的历史,人类自身的文明,必须要借助农业。而认识五谷与劳作,认识乡村文化,需要借助农作图景。
如果作为我们文明基础的五谷与劳作,早已没有了影子;我们的田野乡土风光,早已被格式化。举目望去,只有水泥森林,和包围水泥森林的不含多少文化成分,尽是没有文化传承主体的化学农业、基因农业、康拜因(Combine)农业,我们如何认识我们的社会文化来源?在没有我们的文明体系所表达,并且承载着这一文明体系的农业后,我们又如何教育子孙后代理解我们的文化传统,以及本民族的历史?如何也能够让他踩踩泥巴,体验一下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滋味?如何去理解《诗经》、《四时田园杂兴》这样的咏农和田园诗词?如何知道稼穑,区分五谷?如何理解除夕、端午、中秋、腊八这样的传统习俗和饮食文化?进一步地,如何知道人类文明如何形成和发展?如何知道理解和尊重各种不同时期、不同地域文明的演化进程?人类的文化和教育,是需要被认知和体验的,当农业仅仅被当作一种产业后,孩子们想再认知和体验一下文明的发展,都很困难。当前普世性的“有知识没文化”、“有知识没智慧”等诸多现象,也就在所难免了。而且,会更进一步导致人类集体的失忆、失语和失智。所以,要认识到农业具有文化传承和教育功能。
除了文化教育功能之外,还有观光、休闲、旅游功能。作为这一功能的体现,就是世界各地不同类型的观光旅游农业的兴起,在中国这叫做农家乐。
除了上述生态功能和社会功能之外,农业还有农民就业功能、农村生活功能、农民生计维持功能。从宏观上讲,还具有粮食安全和食品安全功能。另外,还有医疗功能。2008年11月我去意大利做农业考察,最大的收获是看到欧洲兴起的社会农业,利用农业治疗城市的现代病。
B模式的发展,就是由可持续农业先找回农业的生态功能,再通过本地化农业以及都市农业的兴起,找回农业的生活、就业功能。之后,又通过社会农业、有机农业的发展,找回农业的文化、教育、医疗等功能,使得被产业化剥离的农业多种功能,重新被一个个地找回来。这也是B模式发展的原因。
与此同时,我们可以看到,世界上每一个角落,都已开始出现两套食物体系。中国的农民也普遍分开了两套食物体系:一套是自家吃的,在B模式下,保证安全,以满足家庭消费与安全为目的;另外一套是供城里人吃的,在A模式下,以利润最大化为目的。中国农村存在着“半亩长命田”,就是自己人吃在这半亩不撒化肥、不喷农药地上长出的作物就属于B模式。
2007年9月,我在美国做了一次农场调查,调查区域是美国中北部农业最发达的三个州——明尼苏达、威斯康星、依阿华。通过对这三个州的农场进行调查,我同样发现了两套食物体系,不过它们的表现形式是不一样的。美国不是每家农民为自己留下半亩长命田,他们是一个城市,一个地区,为本地的人留下“长命田”。美国中北部的农场,向全世界提供全球化和产业化农产品的同时,该地区的各个城市,却通过天然食品运动、社区支持农业(CSA)、公平贸易实践等活动,普遍形成了一个本地化食物体系。这蕴含了什么社会涵义?就是本地人,以及精英阶层吃的东西,尽可能是本地的、天然的,由本地农民按季节生产出来的。这些食物,也基本上是有机的。但是,这几个州是美国最重要的农业州,提供了大量的粮食、其他作物和畜产品。比如依阿华州,只有四百万人口,但却依靠其玉米的原材料优势,饲养了美国四分之一的生猪。这些农产品卖给谁?主要不是本地人,是给全美国、美洲,甚至全球每一个角落的人。因为美国是一个最主要的粮食出口国,而这里又是最主要的粮食主产区。本地人活在本地化天然食品体系之下,外地人活在全球化产业食品体系之下,这两套食物体系,同样在美国出现。
两套食物体系的必然出现,值得我们这些在A模式下生存,自认为农业在不断进步的人们思考,为什么我们得到了食物,却失去了健康,失去了文化传统,失去了生态环境,失去了社会和谐?
食物体系的四个主角
当粮食的属性被单一化,仅仅被当作经济物品里的私人物品,农业仅仅被当作产业部门时,粮食和农业是必然倾败的,我们可以由一个意大利农民讲的故事,来看食物体系的四个主角,以及组织的极度不对称性带来的粮食安全和食品安全问题。
2008年11月,我和一位同事在意大利考察交流有机农业和社会农业。有一天,在罗马北部一个叫Viterbo的地方,我们去一个农民的有机农场参观完以后,他开着车送我们回城。一路上他跟我说食物体系里边有四个主角,这四个主角带来了食物体系的不平衡。哪四个主角呢?我下面分段阐述。
一开始,在食物体系里只有两个主角——生产者和销售者。在粮食处于短缺状态时,消费者虽然每天都要消费大量农产品,但其意见不会被重视。原因是粮食短缺条件下,食物体系是一个纯卖方市场。
一旦出现粮食过剩、农产品过剩,第三个主角就出场了——消费者。消费者很快就获得了销售者(此时已是中间商)的青睐。中间商很快认识到,此时稀缺的不是生产能力,而是消费能力。是消费者而非生产者,能将他们手中的商品转化为了货币财富。所以,为了取得消费者的货币选票,他们不断地编制各种甜言蜜语,诸如“顾客是上帝”,“顾客永远是对的”之类。 为什么?他们要让消费者乖乖地从口袋里把钱掏出来,去买这种已经过剩的产品。此时,生产者就慢慢地被弃置一旁了。
消费者拿着货币选票不断挑三拣四。此时的中间商也常常以消费者的需要之名来要挟生产者。就这样,中间商常常同消费者一起挤压生产者。消费者当然愿意要质量既好,价格又低的东西。问题是,高质量与低价格,如同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但中间商竭力地造成鱼和熊掌兼得的假象,以迎合消费者要求质优价廉的消费心理。于是,这样一套体系慢慢地就演化为一种A模式状态下工厂化的、产业化的,里面添加了三聚氰胺们的食物生产和经销体系。一方面,中间商要迎合消费者的消费趣味,另一方面,又要给消费者灌迷魂药,让消费者最终变成他们忠诚的消费机器。
食物体系中三主角力量的极度不平衡、组织的极度不对称格局是一个基本事实。当形形色色的中间商通过竞争和整合,逐步实现纵向一体化和横向集中化1,并在市场结构中掌握了市场力后,也就从农民手中拿走了农产品的定价权和产品标准,从消费者手中拿走食物的定价权和食品行业标准。
在两端力量弱小,中间力量独大的食物结构不平衡条件下,第四个主角出场了。这就是政府。我们知道,政府是一支高度组织化的力量。如果政府能够站在生产者或者是消费者一边,与中间商形成抗衡,食物市场结构就可能平衡了。不幸的是,在全球范围内,至今还很难找到一个政府,会完全自觉地站在生产者和消费者的那一边,与中间商抗衡。为什么?因为政府的政策目标,政府官员的私人目标,常常是与中间商的目标相一致,而不是与生产者和消费者相一致。在利益至上的社会形态中,世界机制的表现形态几乎是清一色的强强联合,而非强弱联合。政府在中间商与生产者和消费者之间的居间调和角色,往往是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协助中间商做欺上骗下的工作,将短期食品安全危机压制住,转化为长期食品安全危机。所以,政府的出现,常常又加剧了这样一种不平衡。
由企业家社会责任到消费者社会责任
在完成食物体系四主角不均衡性的讨论后,我们再来考虑一个热门话题——企业家社会责任。事实上,除了食物体系之外,在资本主导的发展主义时代,各个领域都或多或少地出现了上述不平衡问题。市场和政府又无力解决,就只好以一个虚妄的概念——企业家社会责任来搪塞,掩盖对真问题的探知和解决方案。在不均衡本身就是由“企业家”(即我们上文所言的中间商)造成的情况下,片面地去讲让“企业家”承担社会责任,那不亚于与狼谋羊,让社会公众寄托于一种虚幻的幻想:让狼不要吃羊,吃草好了。
当然,我们不能说企业家都没有社会责任,也不能说企业家不应该履行社会责任。企业家应该而且必须履行社会责任,但在内在信仰普遍缺失的情况下,靠外在监督和压力,去让企业家履行社会责任,最终就变成了一场又一场的成人秀,在雪灾、地震、奥运等各个现场,不断上演这样的成人秀,使得人们的道德良心也变成了一出又一出的商业表演。在缺乏内在制衡机制的情况下,整个食物体系乃至整个社会的平衡,不可能靠企业家的道德和社会责任实现,必须要有相应的制衡机制,但在目前,这样的制衡机制还没有出现。
如果我们不考虑信仰、文化、制度等底层结构,只在发展主义时代的博弈体系内部寻求答案的话,我能够想到的仅仅是消费者社会责任。实际上,消费者之所以生活在食品不安全的食物体系中,与消费者没有履行起码的社会责任有关,因为消费者普遍没有用好他们的货币选票。如果让消费者认识到自己被这些铺天盖地的广告灌了迷魂药,自己的消费价值被别人重塑了。自己给农民支付的,只是食物的可观察可体验部分的价值,并没有支付信任品属性价值,没有支付生态价值,没有支付社会价值,没有支付文化教育价值,可能就会有一些消费者觉醒,使得食物体系的状况会稍微好一点。
不幸的是,我们既无力阻止铺天盖地的商业广告,去重塑消费者观念,此外与这些商业广告相平衡的食品类公益广告支出,也实在少得可怜,目前在美国寥寥无几,在中国基本为零。而私人的、商业公司的食品广告支出是多少?仅仅可口可乐一家公司2006年在中国的广告支出就是6亿元人民币。美国虽然有公共健康的广告支出,但是这部分支出仅是美国八家食品类公司广告支出的二十分之一。消费者是被谁教育呢?有什么力量可以唤醒消费自觉呢?所以,我们说当前伴随食物体系扭曲的,是更大的价值观扭曲。
作为一个消费者,同时又作为一个较早认识到消费者社会责任,同时参与组织和教育活动的人,我对此深有体会。在北京我们组织了消费合作社,意图让消费者有一定的社会责任,直接跟生产者对接,以绕过中间商,达到某种程度上的平衡。但是,2004年至今的诸多实践让我认识到,在当前的食物体系和消费价值观下,让消费者认知和履行自己的社会责任非常困难。目前,我们只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教授)
注释:
1.关于这个过程的形成,可见《美国的粮食政治与粮食武器》“2.1.2对食物链条的全过程控制”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