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乡村女人设计一个支点
“要借钱把你们当家的叫来，别在这儿捣乱。”在西乡县妇女发展协会成立之前，如果一位当地的乡村女人走进一家银行，要求贷上一笔款，会得到这样一句毫不客气的回应。“当家的”，中国北方农村对每个家庭里作为经济支柱的男性的普遍称呼，与之相对，是一群全面处于从属地位的女人。这里是陕西省南部的西乡县，位于汉中盆地以东，从空中俯瞰，它像一片舒展的茶叶。这个41万人规模的农业大县，以生猪、茶叶等为支柱，另一个标签是：国家级贫困县。
“在西乡县，每年纯收入在2000元以下的贫困妇女有9万多人，她们中的80%，经济上完全依赖丈夫，在家没有决策权和自主权”。地位低到什么程度？“连交3块钱的查环费（中国许多地方用上环措施进行避孕），都要看男人脸色。”创办西乡县妇女发展协会之前，秦秀平在妇女基层工作里摸爬滚打20多年，对这里的妇女生存状况了如指掌。秦秀平发现，她们大多有强烈的自立意愿，苦于两手空空，迈不出第一步。
据秦秀平观察，已有的支持并不符合农村女人的实际需要。一是来自政府的扶贫政策，给妇女们配好猪、牛、羊或是树苗，“不尊重我们农民自己的意见”；二是当地的金融机构欠发达，更缺乏草根银行和穷人银行，贷款大多针对男性，且门槛过高。以农业银行为例，最低额度在20万元以上，整贷整还，批复周期超过一个月，需要担保。对很多只需要两、三千元启动资金的妇女来说，这一切太大、太复杂。
秦秀平决定为西乡县贫困妇女度身订做一套小而灵活的借贷机制。2005年，西乡县妇女发展协会在县民政局登记注册。作为一个自主经营、自负盈亏的非盈利社团机构，一笔来自国际计划（Plan International）机构的15万元启动资金，让一切开始滚动起来。
小额、短期、低息、不需要质保或担保，这对贫困妇女们无疑具有强大吸引力。从协会第一次贷款，你可以选择200元，也可以选择3000元起。额度随信用值逐年递增，2013年，老客户首次贷款已经上升到20000元。年利率则设定在11.8%，远低于市场其他银行15%-20%的短期个人贷款利率。
“如果你从农民的角度看问题，你就知道，她们真正需要的是方便、快捷、可靠地获得一小笔资金。”52岁的秦秀平梳理出了一套完全不同于城市现代金融的草根逻辑。“做小额信贷，就是一个做人的工作。”西乡县妇女发展协会的12名信贷员，不论风吹日晒，骑着摩托车深入村镇，召集聚会、走访客户、发放资料和联系方式。“做她们的朋友，同时也考察每一户的诚信度”，信贷员们也收集每一户的具体需求，甚至成了她们的家庭矛盾协调员、农业技术和市场信息集散地。西乡县每三天一次集市，妇女们趁赶集时去信贷员家递交申请表。系统审贷后，最迟第三天，协会人员便会带上钱，与信贷员一起上门放款。
经营5万元以下小额贷款，这种在银行界被称为“零售”的业务，风险极大。秦秀平规避风险的办法是，发动妇女与妇女联结，采用3户至5户小组联保。“我们不吃闲饭，女同志为女同志争口气！”秦秀平深入村镇演讲，应者甚众。拿到钱的妇女，都憋着一股劲头，要做出点样子来。
秦秀平深谙这里的乡村逻辑。人，而不是钱，人情，而不是现金流，是她考察每一个客户的重点。协会成立8年后，还款率达到100%。
从“借钱”到“融资”
支点的撬动效应开始显现
西乡县男儿坝的李文琴是“翻转生活”的典型代表。2006年，她与丈夫以捡破烂为生，晚上去茶园捡种子，自己悄悄种点茶。她从协会贷款3000元承包茶园，直到2012年，开起了标准化茶叶加工厂，每年产50吨茶叶，年收入在100万元左右，每年采茶季时，还可解决400多位妇女的就业。
这样的例子，秦秀平可以一口气说上一串。截至2013年，靠小额贷款改善生活的当地妇女达到11000名，她们分布在8个乡镇的70个村子里，分享了接近4700万元累计贷款。
主动提出贷款申请的妇女越来越多，协会一度陷入本金匮乏的困境。2009年，本金已经滚动到160万元，短期负债超过500多元万，仍然远远满足不了贫困妇女的需求。秦秀平卖掉了自己的房子，和丈夫搬进一间小土屋。
就在这一年，秦秀平有了一个拐点式的收获：“给小额信贷找钱，原来可以不叫‘借钱’，叫‘融资’。英国领事馆文化教育处的社会企业家技能培训，激活了她的另一块金融头脑。培训结束后，用课程上学到的宣传策略，秦秀平先从陕西省开始突破，“一年里连跑了23家机构”，年底时，协会成功从3家机构获得约50万元融资。这位乡村女人身上的韧性发挥了作用，她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信息，寻求合作机会。到2013年底，协会获得15家机构的累计融资资金共1320万元，名单里的合作机构身份各异：陕西省妇女研究会、省妇女儿童基金会、南都基金会、宜信惠民投资管理有限公司、招商局慈善基金会、国家开发银行陕西分行等等。这充分暗示着，秦秀平身上有一种超越边界的特质：善于看见社会不会自然形成的配置方法，将不同领域的人召集在一起，组合经验、想法和资源，创造全新的合成物。
协会团队中曾出现另一种声音：停掉小额度的贷款，工作量太大，而收益甚微。52岁的秦秀平坚持将农村贫困妇女的贷款比例控制在75%以上，城镇妇女则在25%以下。“不能忘了初衷。”
秦秀平频频出现在村头，做关于“女性主义”的演讲，一说就是3个小时，每当出现在公众场合，她总会换上各种款式的白色搭配粉色套装。这位乡村女性精英发挥了另一特质：乐于突破自我。她善于跳开自己的圈层，超越所在领域的正统观念去看待事物，更重要的是，她敢于与过去的状况分离。
“小额贷款只是我们给妇女搭的一条轨道”，在这个轨道上，秦秀平打通了她在多年基层工作中学到的所有技能：为妇女提供技能培训和致富交流、寻找一对一看病的资源、资助儿童完成学业、找人捐衣给困难家庭……“协会除了贷款，把计生、卫生、妇联、扶贫和共青团的事儿都做了一遍。”这一模式吸引了社会目光的关注，它的关键在于：协会既用现代管理制度严格控制着贷款的走向和风险，也促进了乡村道德和思维的更新。这时候，一位土生土长的乡村妇女，已经转型成一位具有强烈社会意识的企业家。
2013年春天，成立小额信贷公司被正式列上日程表。“从性质上来讲，西乡县妇女发展协会是民间社团机构，不能盈利、不能分红、产权不明晰”，为了突破资金瓶颈，覆盖更多贫困妇女，秦秀平决定将协会转制，“大的股东可以进来，找钱从一个人的事儿变成一群人的事儿，利益共享，风险共担。”最新版的商业计划书上，协会希望在2015年，实现3000万元贷款余额，净利润1468223元，“每个妇女都是值得投资潜力股，5到10年之内，我们想影响到267个村及周边县区的30多万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