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身公益,对陈行甲而言,既是机遇,也是挑战。(陈行甲提供/图)
一位公益专业知识近乎为零的“网红县委书记”陈行甲,为何把公益作为自己人生的下半场?从网络上“消失”的这些日子,他到底在做什么?就自己未来的公益之路,他为什么选择致力于让白血病患儿获得免费治疗这一看上去难以实现的难题?近日,南方周末记者在深圳国际公益学院公益研究中心独家采访了公益新人陈行甲。
南方周末:你把自己比作海瑞,离任时内心有过悲伤吗?
陈行甲:巴东五年,为官一任,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为老百姓服务。说实话,最初想到辞职的时候,内心是有一点海瑞式的悲情的。但很快我就发现,在这个多元包容的时代,我不会成为无路可走的海瑞。相反,当我迈出转换跑道的第一步时,也正是我超越海瑞式悲情命运的开始。
陈行甲:首先,是价值观的驱使。由于成长经历,我内心一直有种渴望,希望尽自己所能帮助那些困难群体。在基层工作这些年,我了解百姓的困难,很想近距离地为他们做一些事情。如果现在给我两个期许,一个是更高的官职,一个是社会转型期间被百姓所需要的公益实践者、探索者,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因为前者不让我激动,但后者让我心潮澎湃。心之所向,素履以往。
客观上,社会需要更多更好的公益。我们国家这些年经济社会高速发展,但是社会公益的发展相对滞后。中国的富人已经够多了,而且多的是有情怀、有爱心之人。可是公益慈善发挥的作用却不那么显著,我想原因可能是我们公益慈善的筹划、组织和执行创意不足,效率不高,透明不够,从而缺乏公信力和生命力。
深圳国际公益学院马蔚华主席曾说过,一个社会的良治需要四根支柱,有改革意愿的政府、有创新精神的企业、能良性监督的媒体、有博爱情怀的公益。和西方发达国家比较起来,我国的公益领域还很不发达,需要很多的建设者加入。
陈行甲:我最初是想做这个时代的晏阳初,到乡村去做留守儿童关怀和平民教育。一笔捐款改变了我的思路,我发现我可以更直接地为这些困难群体做些事情。
南方周末:因为这一点,那位江浙企业家就决定捐赠1000万给你?
陈行甲:辞职之前我和这位捐款人并不认识,他在知道我打算去做公益后主动联系我,热情地鼓励我,说愿意捐1000万元支持我做公益。我当时很感动,那时才发现,我曾经的形象是值钱的,是可以为我想服务的群体做些事的。
南方周末:2017年4月,恒晖儿童公益基金会成立,致力于贫困地区的儿童大病救助和教育关怀。为什么会关注儿童大病救助领域?
陈行甲:2016年末罗尔事件使儿童白血病这个社会痛点又一次刺痛了大众的神经。我了解到,全国贫困人口中因病致贫的比例高达40%以上,其中一些大病对患者家庭具有摧毁性力量。
南方周末:但这似乎不是你专长的领域?
陈行甲:我觉得应该有人来做这个事。任何事都有一个不会到会的过程,而且我觉得有这个基础的能力。我真的是有这种感觉:如果我不做,那么谁去做?如果现在不做,那么什么时候去做?
南方周末:你觉得体制内这些年赋予你什么能力?
陈行甲:思考问题的能力和整合资源的能力。这些年我一直坚持自己写讲话稿,能接天线也能接地气;同时我全力以赴的状态也让我身边聚集了一些志同道合的人。这两点加起来,就够了。
南方周末:具体打算怎么做?
陈行甲:2017年3月4日,习总书记在看望全国政协委员时强调,要对因病致贫“靶向治疗”。我们的思路是选择一个贫困地区作为试点,通过公益行动与当地政府、医疗机构、保险公司的深度合作,实现区域内所有儿童白血病的整体免费医疗。在实践过程中建立基础数据库、探索规律,推动政策研究,争取形成可复制可推广的经验。
南方周末:作为公益新兵,你为何有信心可以推动这件事落实?公益界这么多人,难道没注意到这个问题?
陈行甲:几个月来,我和公益界的朋友有很深的交流。我理解,做公益的基本逻辑是从易到难,量力而行。像我们这样从一开始就在试点地区对一种大病兜底救助的方式是有很多不确定性的。这其实是从最难处着手,失败的可能性也不小。
我不怕失败,因为我的人生已经很成功了,我根本就不怕失败。要名?我已经很有名了。
陈行甲:成功了,推动一个群体的普惠社会福利提升,那是最好;失败了,也必然是一次有意义的开拓和尝试,可以为后来者提供经验和教训。正所谓,“功成不必在我,而功力必不唐捐”,在公益实践的字典里其实并没有“失败”,进一寸有一寸的意义。现在,我就是想再次挑战我自己。
南方周末:万事开头难,你对开局可能遇到的困难做好准备了吗?
陈行甲:当年我在巴东的时候,开始是最困难的,因为周围的人都在观望,不知道我只是过来做做样子混混简历还是动真格的。但后来,当我身边累积了越来越多志同道合的人的时候,事情就好做多了。我会用同样的方式来做公益。
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我带着回归的心,虔诚地从零做起。就好像当年大学毕业又回到大山,当年没想太多,一干就是二十多年。这次也是一样,我选择了这条路,也希望至少先干它个二十多年。
南方周末:你会在意从前官场同僚的眼光吗?
陈行甲:一点都没有,真的不care。在这点上我是比较任性的。如果过去看不惯我的人要看我的笑话你们就看,你高兴或者不高兴,都不在我的选项里。
南方周末:任性?从前你是一个人,现在背后是一整个团队。
陈行甲:我牢牢地掌握一个尺度,将“任性”控制在一定尺度范围内。
南方周末:这个度在哪里?
陈行甲:向着光明和正义的方向永不偏离。就像在夜里看到星光,哪怕远在天边,哪怕光亮多么微弱,哪怕脚下道路模糊崎岖,我都敢往那里走。
南方周末:你现在跟人见面谈公益,跟以前当县委书记时的心态有什么不同?
陈行甲:很不一样。我把自己摆得很低。过去的荣誉已经过去,我不觉得我是一个人物。
陈行甲:公益是一个不停做加法的领域。我没有太大的奢望,不指望能找到做乘法或者指数增长的灵丹妙药,只求踏踏实实地找到一个合适的着力点,不停地做加法,尽力地避免做减法。当前我觉得最需要做的加法就是建立信任和形成合力。
南方周末:这个信任该如何建立?
陈行甲:信任的建立最不容易,只有靠积累,没有捷径可走。我们会从小事做起,一步一步积累经验,日拱一卒,用细小而持续的积累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另外,我们会让公益的过程完全地公开透明,而且始终保持畅通的沟通渠道,保证每一分钱都在可以信赖的手中,最终去到最需要它们的地方。
南方周末:如果大病救助项目做起来了,后续资金有把握吗?
陈行甲:目前我还不知道。但是我有信心,只要我们的基金会做得透明,有效率,将来会有第二个1000万,第三个1000万的。我的人生目标是,将来四五十年后,我已不在这人世间,我参与发起建立的这个基金会还在,而且还是透明、有效率地在运行。
南方周末:什么给予你自信?
陈行甲:世界上所有事都架不住“热爱”两个字,只要热爱,什么都可以办到。